天邊有了光, 城里起了一層薄霧，有不知名的鳥兒沒有南飛，竟冒著寒氣啼早, 嘰嘰喳喳地好不熱鬧。
衛(wèi)憶睡得不安穩(wěn)，在榻上動來挪去。趙回把她小心地護在懷里, 看著她微微蹩起的眉頭，不知在想些什么。
過了不多久, 衛(wèi)憶便動了動眼皮，緊緊將趙回圈住 ，整個人埋在他懷里蹭來蹭去，低聲呢喃：“這鳥兒真煩，擾人清夢?！?/p>
孕婦在晚上總是不踏實的, 被細小的聲音驚動是尋常不過的事。再加上昨夜的意外, 衛(wèi)憶做了一夜莫名其妙的的夢，現(xiàn)下只覺得渾身都不爽利。
見媳婦兒這副模樣, 趙回哪有不心疼的, 卻實在無計可施，只能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她的背, 溫聲哄道：“既醒了, 就早些起身吧, 今兒要往南山鎮(zhèn)去。你不是惦記著街角的那家蝦仁小云吞嗎, 昨兒個我叫人定了些存在驛里后廚, 一會兒便叫青麝給你煮上?！?/p>
衛(wèi)憶卻是還圈著趙回不肯放手, 又撒了幾回嬌, 才慢慢悠悠地從趙回懷里坐起來，掩著嘴打了個哈欠，揉了揉泛紅的眼圈：“喚素月進來吧，我記著走前做了條正紅繡金線的裙子，我要穿那個。記著提醒我給阿玉送些銀兩，讓她買些小玩意兒給京里的那群人送了去，她可是今兒就要和我們分開了。”
趙回揉揉她的頭發(fā)，伸手拿過榻旁折疊整齊的外袍套上，自己系上扣子，才在地下站定，好讓衛(wèi)憶能替他扣上腰間的玉帶：“她哪里會缺了銀兩，也不必給多少人送，只打點好國公府那邊就是了。昨兒我已經(jīng)囑咐過了，她該是一會兒就要上街去逛逛了。事關(guān)國公夫人，她怕是比你我還上心些，畢竟是她未來的婆家?！?/p>
衛(wèi)憶勾勾唇角，覺得有理：“想來也是的，孩子們都大了。好在這是出好親事，肥水總沒流進外人田里去，我也覺得放心?！薄?/p>
趙回也跟著她一起笑，彎下身來珍而重之地吻吻她的發(fā)頂。
素月早就候在門口聽上了里間的動靜，手里拿著兩條浸好的帕子，門一開便遞了進去。等兩位主子都用好了，便喚來幾個奉物的小丫鬟，在屋里擺上齒木精鹽之類。她自己則是回身捧過一個一大盤子，上面擺著各類油霜水粉，徑直走向衛(wèi)憶去了。
如此又是一番準備，眾人同趙玉用過早膳后便各自出發(fā)，趙玉一行人往京城方向去，衛(wèi)憶這一行人則是往南走，奔著那南山鎮(zhèn)去了。
要說這決定全是因著樂莘一句話，倒也不然。雖是他與琵琶姑娘的事兒讓人動容，可也沒有到了讓趙回非得親自去送的地步，更別提衛(wèi)憶懷里還揣著個未來的小王爺小公主。
說起這南山，著實是個玄乎的地方，頗得文人墨客和隱士們的偏愛。南山多紅豆，每每到了時候，漫山遍野的艷麗顏色真能迷去人的眼。
古人以紅豆寄情，南山便又另得了一名，喚作相思嶺。而坐落于山腳的南山鎮(zhèn)，也常常被人們稱作相思城。
若僅止于此，那便也算了，可偏偏巧了的是，但凡在相思城里歇腳留宿過的夫婦愛侶，泰半都能幸福美滿。久而久之，人們都說這南山中住著神明。
許多眷侶們慕名而來，竟有不少干脆長居至此，其中便有趙回的恩師，先帝在時的太傅張千坤張老先生。
左右是同一個方向，這地方人杰地靈，又受人所托，趙回思忖片刻，算了算時間，便干脆改了道，往這鎮(zhèn)子去了。
衛(wèi)憶自然是贊成的，不說樂莘所托付的事情讓人唏噓，就說這張老先生也算是她的開蒙老師，幼時對她也是疼愛非常，她便不可能有什么不愿意的。且現(xiàn)下三個稚子同行，她還存了些私心，盼著老先生見過幾個幾個孩子，能同意日后也點撥他們一段時日。
張老先生大才，卻始終看不慣名利場上的沉浮掙扎，知此不能避免，干脆眼不見為凈，攜著愛妻歸隱田園，不愿再去費心勞神。單單是這份淡薄，就很是讓衛(wèi)憶敬佩。
既然是拜訪，便不能貿(mào)貿(mào)然空了手去。
南山鎮(zhèn)離著他們出發(fā)的地方不遠，日頭開始漸漸西沉?xí)r便到了，趙回使素月打聽好了方向，朝著相思閣去了，也好先尋個落腳的地方歇息。
這相思閣卻并不在鎮(zhèn)子中心，反而和南山毗鄰，偏得很。
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素月還沒來得及抱怨，便先在心里贊嘆了一聲這兒的好景致。
雖然過了時令，這院子里卻可見幾枝海紅豆，不似夏日那般紅得張揚，卻頗有幾分濃墨重彩的味道，也不知掌柜是如何侍弄的，竟能讓這小果不落了去。眼下這季節(jié)，正是萬物凋敝等著來年再生的蕭瑟時候，偏偏這小院里生機盎然，一般家養(yǎng)的小雞小鴨尋常都是圈起來的，而這兒的雞鴨不是，全都四散在院子里遛彎兒。時不時的，還能看見雪白的兔子蹦來跳去。
這院子的確是有過人之處，衛(wèi)憶搭著趙回的手才下了車，眼中便看進了處處景致，左顧右盼的打量，不想停下來。
院門大敞著，正攤著肚皮在太陽下打盹兒的貍花貓見來了生人，懶懶洋洋地站起來，邁著綿軟的貓步向他們走來，還未接近便被東頭竄出來的一只白貓生生阻了腳步。那貍花貓倒也不固執(zhí)著來見客，反是就地躺倒與那白貓滾成了一團。
衛(wèi)憶看著兩只貓滾做一團的憨態(tài)，掩起嘴笑了笑，挽上趙回的手臂靠近了那院子。
這院子的門戶做得有模有樣，匾額上鎏了金字，上書“相思閣”三個大字。對聯(lián)是紅木做底，黑漆行書一氣呵成、游刃有余，隱隱可看出執(zhí)筆者的心性，想必是個靈透嬌俏的人，還夾帶著幾分豁達，一些從容。
“情深不悔相思無涯，心心相印生死不渝。”
衛(wèi)憶輕聲念出聯(lián)上所書，回頭去尋趙回，恰好對上他彎彎的眼。
不等衛(wèi)憶再說些什么，院子里便有了動靜。一個眉眼生動的紅衣姑娘手里抱著只白毛黑紋的小貓站在院子那頭，正笑吟吟地看著他們一群人，日光打在她的臉上，越發(fā)襯得她唇紅齒白，臉上的肌膚近乎是透亮了。
這姑娘五官生得平凡，可那巴掌大的小臉卻看得人順眼十分，直想上去摸一把看看是不是真如想象中一樣滑膩。
衛(wèi)憶多看了她幾眼，心中喜歡，沒等素月開口便率先與她搭話：“小丫頭，你們掌柜的在嗎？”
那小姑娘撫著懷中的小貓的腦袋走了過來，瞇了瞇眼睛笑得更開朗了：“我就是這兒的掌柜，客人是打尖還是住店？”
衛(wèi)憶有些驚奇，她還是沒忍住，捏了捏這姑娘白生生的小臉蛋，柔聲問：“是么，你幾歲了，家里可有大人在？”
小姑娘抬頭看她，想了想，有些不確定地道：“大概十五六了吧，我這相思閣里沒有別人，就我一個。”
小姑娘的眼神太過清澈，不像是個說謊的人?？赡艿脴份吠懈兜娜?，又豈會是這樣一個不諳世事的姑娘呢，衛(wèi)憶與趙回對視一眼，又問道：“那這鎮(zhèn)子里可有另一個相思閣？”
衛(wèi)憶裙裾微動，滾了金邊的厚重料子質(zhì)感十足，在這溫和的陽光下也顯得分外耀眼。
那姑娘搖搖頭，手卻是摸上了衛(wèi)憶的腕子。
她動作極快，還沒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便又縮回了手。
趙回沒感覺到她的惡意，并沒有動作，素月等一干護衛(wèi)卻是看得清清楚楚，紛紛拔劍出鞘，一時間刀光劍影，襯得這門庭都冷了幾分。
小姑娘卻面不改色，仿佛他們只是與她說笑而已，還是那副笑吟吟的樣子：“冒犯了客官，金瑩先在這兒給眾位賠個禮?？墒恰蛉?，我再多問一句，您可是有了身孕？”
衛(wèi)憶被她這一問問得摸不著頭腦，只是示意眾人將兵器放下，輕輕地點了點頭。
金瑩看了看她，忽然把手上的小貓塞進她的手里，轉(zhuǎn)身跑回了院子里。她身法輕盈，行動敏捷，瞬間就不見了人影。
趙回瞇了瞇眼，將衛(wèi)憶摟在了懷里，多了幾分防備姿態(tài)。
衛(wèi)憶歪頭看他，示意他不要小題大做，踮起腳在他頰輕吻一口：“不礙的，這是個好孩子。”
說著，她低頭打量懷里的小奶貓，這小貓的身子十分軟，皮毛又順滑，讓她也忍不住開始輕揉。
趙回低下眼來看她，卻被這貓唬了一跳。
頭上有王痕，這哪里是只小奶貓，這分明是只小奶虎。
此時金瑩也去而復(fù)返，手里捧著個白玉瓶，手里攥著個小香包：“夫人若是有孕了，這衣裳便不能再穿了。裙上繡著的金線是用百味草的汁液泡過的，顯得分外有光澤，卻是對寶寶不好的。百味草性大陰，不利于結(jié)胎，此時穿戴悖于陰陽法理，夫人想來原是不知的，還是及早換下吧。”
趙回吃了一驚，順著金瑩的話看向妻子的裙子。他記得衛(wèi)憶說過這裙子是走前才做的，衛(wèi)憶有孕雖是在大范圍瞞下了，可昭陽殿的尚衣大宮女卻是知道的，怎會不懂得用料避諱。宮中出現(xiàn)如此大的紕漏，著實讓人心驚膽寒。
衛(wèi)憶也有些意外，她瞧了瞧身上的裙子，確認道：“金姑娘可是看清楚了？理應(yīng)是不會的?！?/p>
金瑩點點頭，將手中的瓶子和香包遞給一旁做保護姿態(tài)的趙回：“我對草木有些研究，是萬萬不會錯的?，F(xiàn)下夫人的胎象穩(wěn)中帶亂，雖不全是因為這些外物，但若想保下這胎還是要注意些的。說句夫人或許不愛聽的，這寶寶是個變數(shù)。但你我相逢即是有緣，既讓我見著了，這寶寶與我想來也是有些緣法的，提醒這幾句呢，也是應(yīng)當。只是夫人聽與不聽，未來又當如何，便不是我能左右的了?！?/p>
衛(wèi)憶被這番話定在了當?shù)?，覺得這姑娘實在是不簡單。這寶寶的確是個變數(shù)，是不該來的，卻被她看了去。
趙回捏捏手中的玉瓶，沉默了半晌才道：“姑娘高明，此前是我們冒犯了。只是，這醫(yī)術(shù)，敢問姑娘師承何處？”
金瑩將衛(wèi)憶懷里的小老虎又摟進自己懷中揉捏，還是笑瞇瞇的，好似永遠都不會生氣，被盤詢質(zhì)疑也不覺得怎樣，仍是和和氣氣地道：“算是我——爹娘教的罷，他們出去云游了，只我一人守在這兒。那瓶子里裝的是山上玉泉里的水，給孩子服用能養(yǎng)身子，正根骨。那香包里裝著的是九陽草，夫人佩戴能起安胎安神之效?？凸偃羰切盼冶阌?，就是不信丟了棄了，也不是什么值錢東西。”
趙回心中疑云難去，卻也不再追問，只是道謝：“姑娘費心了，只是我們此來，卻是為了樂莘公子的一面琵琶。樂莘公子讓我們交托給姑娘，請姑娘補弦?！?/p>
金瑩這才又抬頭看他們，眸子里有些了然神色：“怪不得，原是樂哥哥使你們來的，他那名聲之差，你們竟也來了，這便不得不說是緣分了。”
素月聽了，心知找對了地方，趕忙將琵琶捧上前來。
金瑩看了她一眼，忽然又將她懷里的小奶虎塞進了衛(wèi)憶的懷里：“夫人車里可帶了小孩子？能否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