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謹知道是那天晚上自己的反應(yīng)太大,給宋星闌造成了陰影,宋謹也清楚,宋星闌并不是因為自己踹在了他的肩膀上而生氣,宋星闌只是意識到了自己對他的抵觸與抗拒,所以他更小心了,不敢靠近自己。
能怪誰呢,雖然現(xiàn)在的宋星闌確實什么都不記得了,但這不代表宋謹心里的那些陰影和障礙就能一并消失,不可能的。
晚上洗完澡,宋謹出衛(wèi)生間時剛好看到宋星闌站在小房間門前,葡萄柚站在他的腳邊蹭他的褲腿,宋星闌低著頭,很想去摸一摸,但是宋謹不讓他碰貓,于是他也只能光那么看著。
聽見門打開,宋星闌轉(zhuǎn)過頭,然后有些局促地往旁邊移了一步,離葡萄柚遠一點,他說:“我,我沒有碰小貓?!?/p>
宋謹沒有說話,只是擦著頭往自己房間走,路過宋星闌面前時他停下來,說:“明天你的衣服放著,我?guī)湍阆?。?/p>
宋星闌微微睜大眼睛,立刻拒絕:“不,我,我自己洗就,就可以的?!?/p>
“你洗不干凈,也不會擰水?!彼沃敍]看他,只是說,“放著吧,我?guī)湍阆??!?/p>
宋星闌這才愣愣地點點頭,在宋謹要進房的那一刻,他說:“哥,謝謝你!”
宋謹坐在房間里,今天晚上的風有點大,應(yīng)該是要下雨,他吹干頭之后用了一會兒電腦,就關(guān)掉電源拔掉了插頭,萬一晚上打雷,就不用特意起來拔插頭了。
關(guān)了燈閉眼,卻沒能睡著,外面的風聲很大,宋謹睜開眼,恰好看見窗簾外閃過一道雪亮的閃電,兩秒過后,一聲驚雷響起,砸得窗戶好像都在抖動。
山里的雷聲似乎格外響,葡萄柚被嚇醒了,喵了一聲,跑到宋謹?shù)拇惭厣吓恐?/p>
閃電不斷亮起,雷聲陣陣,宋謹?shù)姆块T突然被敲響,與其說是敲,倒更像是砸,宋星闌在外面叫:“哥,你開開門,哥!”
宋謹?shù)恼w心在雷聲與砸門聲里瞬間被揪緊,宋星闌從未在半夜時用這種力道敲過他的門,更別說這段時間他那么小心謹慎,連說話都不敢大聲,現(xiàn)在卻把門砸得震天響。
“哥!求你了!哥!”宋星闌的聲音里帶著哭腔,拍打著房門,“你開開門!哥!”
所有響在耳邊的聲音混合著同時鉆進腦海,宋謹?shù)乃季w洶涌著錯亂,閃電透過窗簾,時不時將房間照得灰亮,仿佛回到三年多前的那個深夜,閣樓的天窗,灰白的月光,黑暗里推開房門的宋星闌,宋謹在恍然間幾乎都聞到了手銬的鐵銹味和手腕上的血腥味。
“哥!求求你給我開開門!”宋星闌哭著叫他,“求你了哥!”
宋謹?shù)哪X袋抽痛了一下,他伸手去開燈,幸好還沒有跳閘,葡萄柚正坐在床邊,警惕地看著房門。
燈光似乎補給了一些安全感,宋謹逼迫自己回到現(xiàn)實里來,門外的不是三年前的宋星闌了,慌亂著哭成這樣,跟那個瘋子有著天上地下的區(qū)別,他們不一樣,至少現(xiàn)在真的不一樣。
宋謹走到門邊,說:“你別砸門,別動。”
拍門聲瞬間就停了,宋星闌的聲音發(fā)抖:“哥,我不砸門了,我聽話,你開開門好不好,求你了……”
宋謹吸了口氣,將門打開。
宋星闌滿臉是淚,眼眶通紅,在房間的光線照到他臉上的那一刻,他把門用力推開,伸手緊緊地抱住宋謹。
宋謹霎時間腦袋空白,使出全身力氣去推他,甚至下意識地開口吼:“你放開我?。 ?/p>
“不要,不要……”宋星闌渾身緊繃著發(fā)顫,“哥,我真的好怕……你不要趕我走……求你了……”
“你先放開我!”宋謹推著他的腰,命令道,“放開!”
然而宋星闌卻將他抱得更緊,臉埋在他的頸側(cè),眼淚順著宋謹?shù)牟弊恿鞯揭骂I(lǐng)里,他語無倫次地說:“哥,我好怕……不要罵我,不要打我,不要把我關(guān)到樓上……太黑了,我一個人會害怕……求你了……”
窗外傳來鋪天蓋地的沙沙聲,暴雨至,傾盆而落,宋謹?shù)穆犛X被自然的雷雨聲和宋星闌不成句子的自言自語填滿,葡萄柚在他們的腳邊打著轉(zhuǎn),時不時抬頭喵嗚一聲。
“你先放開我。”宋謹盡量心平氣和地說,“我關(guān)一下門?!?/p>
宋星闌吸了一下鼻子,稍稍松開一點,見宋謹沒有反應(yīng),他才慢慢放下手,胡亂地抹著臉上的淚,看宋謹把房門關(guān)上了。
宋謹抬頭看他一眼,說:“去沙發(fā)上坐著?!?/p>
宋星闌挪了挪步子,走到床邊的沙發(fā)旁,然后坐下。
他睜著濕紅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宋謹,直到宋謹坐在床邊。
雷聲來得突然,去得也快,好像已經(jīng)開始變得沉悶而模糊,只剩暴雨連綿,臥室里燈光暖黃,葡萄柚跳上沙發(fā),坐在了宋星闌的身邊。
“誰打你?”宋謹問他。
宋星闌的指尖神經(jīng)性地收縮了一下,他說:“不知道?!?/p>
“什么叫把你關(guān)在樓上?”
“不知道……”眼淚突然又洶涌地從眼眶里落下,宋星闌的眼神變得恐懼,他看著地面,說起一些模棱兩可的胡話,“他……他罵我,打我……把我關(guān)在樓上……樓上沒有燈……很黑,很小……打雷,很大聲……我一個人在里面,我求他開門……可是他不開,我真的很怕……”
宋謹看著宋星闌,他知道這些也許并不是胡話。
宋星闌后來為什么會變成那樣,宋謹曾經(jīng)想過,除去母親和哥哥的離家,宋向平一定也負有很大責任,否則宋星闌不會對他視如仇人,與他針鋒相對,然而到底發(fā)生過什么,宋謹也無從得知,兩個當事人不可能會告訴他。
現(xiàn)在想來,大概就是家庭暴力了,打罵過后將幼年的宋星闌扔在閣樓,任憑他被黑暗和驚雷所帶來的恐怖包圍。
宋謹對老家的那個閣樓有印象,很小,平常沒有人會去,連保姆都不會去打掃,布滿灰塵,在父母還沒有離婚時,宋向平也曾經(jīng)恐嚇過宋謹,說他要是不聽話,就把他關(guān)到閣樓里去。
宋謹一直以為那是宋向平嚇唬人的玩笑話,沒想到他會真的在宋星闌身上付諸實踐。
今晚的雷聲激起了宋星闌童年時期的深層記憶,他又品嘗到了那種恐懼,所以會哭著來找自己。
“是宋向平嗎?”宋謹問他。
宋星闌抬起頭,滿是淚水的眼里一片茫然和無助,他大幅度地喘著氣抽泣,卻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和反應(yīng)。
宋謹走到電腦桌旁,從架子上抽了一張照片出來,那是他保存了好幾年的和母親的合照。
他走到宋星闌面前,把照片遞給他,問:“上面的人你認得嗎?!?/p>
宋星闌擦擦眼淚,看著照片。
“痛……痛……”他突然哽咽著說,“很痛……”
“誰痛?”
宋星闌指著照片上的母親,說:“她痛……”
“你為什么知道她痛?”
“打針……醫(yī)生打針……”
宋謹蹲在他面前,看著他的臉,問:“你去醫(yī)院看過她?”
宋星闌搖搖頭:“不知道?!?/p>
“她看到你了嗎?”
宋星闌突然一手按住自己的頭,皺起眉,似乎有些痛苦,然而他還是回答道:“看見了,好像看見了?!?/p>
宋謹?shù)难劭粢呀?jīng)有些紅,問:“她跟你說了什么?”
“她說,她說……”照片從宋星闌的手里滑落,他雙手抱住自己的頭,哭到聲音都嘶啞,“她說對不起……她說對不起……可是我走掉了……我沒有跟她說話……我沒有理她……”
宋謹抬手遮住眼睛,他突然想起母親住院時那次突然的割腕自殺,又想起自己問母親怕不怕時母親的回答。
“怕,也突然有點舍不得?!?/p>
多年未見的小兒子在自己病重時突然出現(xiàn)在醫(yī)院,然而卻沒有接受自己的道歉,一言不發(fā)地冷冷離開,希望和絕望雜糅在一起,所以母親想結(jié)束生命,卻又懷著無可奈何的舍不得。
這就是他們一家人之間可恨的親情和血緣,將任何美好都磨滅得一點不剩,全部演變成扭曲的恨意與瘋狂的割裂欲望,所有人都厭透了想要逃離,然而怨恨卻逐漸根深蒂固,以至于到最后誰也沒能逃脫,都被困進了糾纏的縛網(wǎng)里。
“他讓我喊別的人媽媽……”宋星闌突然抬起頭,表情痛苦地抽噎著,“我只有一個媽媽……我不要喊別的人媽媽……”
“可是我媽媽都不要我了……”眼淚滾滾地從他緊閉的雙眼里跌落,“我的媽媽不要我了……我討厭她……是她害我被他關(guān)到樓上的……害我被他打……我討厭她……”
“所以這就是你那么對我的原因?”宋謹放下手,他的眼底通紅,卻沒有流淚,“這就是你侮辱我強暴我的原因?”
他站起來,冷冷地注視著宋星闌:“我當年才七歲,我跟你一樣,什么都做不了,你憑什么恨我,憑什么那么對我?”
宋星闌淚眼模糊地望著他,他似乎不知道宋謹在說什么:“哥……”
“你他媽就是瘋子,天生的瘋子!”宋謹突然情緒失控地朝他大吼,“宋星闌,我沒有比你好過多少,父母輩的恩怨你憑什么算到我頭上,你對我做的事就能因為這些被原諒了?你跟宋向平有什么區(qū)別,殘忍自私,陰暗扭曲,你們都是瘋子!”
葡萄柚被嚇得從沙發(fā)上跳了下去,躲到了電腦桌下,宋星闌慌張地站起身,想要伸手去拉宋謹:“哥……”
宋謹卻飛快地往后退了一步,看著他說:“還有,她沒有不要你,你媽媽她沒有不要你?!?/p>
宋謹來到這里不久的時候,曾去過二樓,上面是外公外婆的一些遺物,宋謹將母親的遺物一并安放到這里來,在整理外公的書架抽屜時,宋謹看到一份十幾年前的判決書。
原來當年母親和宋向平打過撫養(yǎng)權(quán)官司,母親想將宋謹和宋星闌都帶走,而宋向平?jīng)Q然不會同意,所以母親在協(xié)議離婚后提出了訴訟,想要拿到宋星闌的撫養(yǎng)權(quán),可宋向平有比她優(yōu)越千萬倍的財力,能請到最好的律師,母親的敗訴是顯而易見可以預(yù)料的。
至于當初宋向平留下的為什么是宋星闌,宋謹都能猜到,因為自己當時七歲,已經(jīng)記事了,所以宋向平選擇了四歲的宋星闌。
然而他又根本無法做好一個父親,最終使得宋星闌變成了一個性格扭曲的瘋子。
眼淚這時才奪眶而出,那些埋藏多年的秘密和隱情像窗外的暴雨一樣傾瀉,盡管面前的人是個傻子,宋謹卻還是想要將事實全部吐露:“媽媽當年為了拿到你的撫養(yǎng)權(quán),和宋向平打官司,可她怎么斗得過宋向平,她不見你,不是因為真的討厭你,她只是知道要斷就斷,別那么矯情,她知道你和她以后不會再有關(guān)系了,因為宋向平也不許她去見你,你懂嗎!”
宋謹失力地跌坐在床上,不受控地哭著說:“宋星闌,為什么我們是一家人啊,為什么我不但要承受媽媽整整十年的埋怨,還要承受你的強暴……我是你的哥哥啊,你就算再恨我,也不能那么對我啊……”
“哥……”宋星闌茫然又慌亂地叫他,“我不恨你……哥,我沒有恨你……”
“那是現(xiàn)在。”宋謹流著淚抬頭看向他,“因為你什么都不記得了。”
他指著門:“你出去。”
宋星闌沒有動,宋謹突然起身,拽著宋星闌的手把他往外扯,他打開房門將宋星闌推出去,然后關(guān)上門。
宋星闌站在門外,他聽到宋謹壓抑痛苦的哭聲。
“哥……你別哭,你打我吧,我不出聲,但你別哭,可以嗎哥?”宋星闌蹲在門前,輕輕摸著門板,仿佛這樣就能撫摸到宋謹?shù)暮蟊辰o他安慰,他哽咽著輕聲說,“哥,我錯了,你不要哭,我以后一定聽話……”
宋謹沒有再回答他。
深夜的暴雨沖刷著起伏的大地,沒人能在雨中新生,只有糾纏牽絆的過往仍然盤根錯節(jié),拼盡全力也無法拆分。
宋謹最后趴在床上哭著睡著了,而宋星闌一直坐在他門前,直到凌晨時分,秋雨停歇,天色蒙白,他才起身回了小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