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闌給他打過幾次電話,說起來很荒謬,他們這對親兄弟二十幾年來都沒有留過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宋星闌第一次給宋謹打電話時,宋謹看著那個陌生的號碼,發(fā)現(xiàn)是國外的,他還以為是宋向平,深呼吸了幾次才接起來,想看看宋向平能對自己說出什么話。
結(jié)果那邊似乎也沒預(yù)料到宋謹會接,頓了幾秒,聲音才響起:“哥。”
宋謹愣了愣:“什么事?”
“什么時候回市里?!?/p>
“再過幾天?!彼沃斦f。
“住哪?!?/p>
“先去唐閔家住幾天,然后找房子?!?/p>
電話那頭沒動靜了,宋謹窩在沙發(fā)里,摸著趴在自己腿上的葡萄柚,問:“如果這樣的話,你是不是又會去唐閔家?”
宋星闌不撒謊,他說:“是。”
宋謹現(xiàn)在想起來,對唐閔還是覺得很抱歉,當初宋星闌不分青紅皂白找人開車撞他,上次又莫名其妙出現(xiàn)在他家,宋謹真的不能再逮著唐閔一個人禍害了,他不想搞到最后沒朋友了。
宋謹捏了捏鼻梁,說:“我去你給的那套房子里住?!?/p>
誰知道宋星闌沉默了幾秒,問:“就那么心疼唐閔么?!?/p>
“……”宋謹突然不知道該怎么交流下去,他說,“宋星闌,你講點道理,他是我朋友,我不想他被我再牽連一次了,有問題嗎?”
“沒有?!彼涡顷@說。
宋謹再一次無言以對。
“你要搬的時候,我讓趙叔叔來接你?!?/p>
“不用,東西很少。”宋謹說,“我……”
“自己家有司機,沒道理要坐別人的車?!彼涡顷@打斷他,用了宋謹剛才用過的句式,問他,“有問題嗎?”
宋謹揪了一下葡萄柚的耳朵,說:“沒有?!?/p>
葡萄柚:“喵!”-
回市里的那天天氣很好,趙海來接宋謹,幫他把行李箱拿上車,宋謹拎著貓籠帶葡萄柚坐在后座。
“那小區(qū)真的貴,我還以為星闌是給他自己買的?!壁w海開著車,說,“結(jié)果他說那是你的房子?!?/p>
他笑著從后視鏡里看了宋謹一眼:“星闌是真的長大了,知道對自己哥哥好了。”
葡萄柚趴在腿上打著盹,宋謹?shù)皖^摸著它的背,沒有說話。
“小區(qū)高檔,安保就好,保安靠眼睛記人,只放業(yè)主出入,其他臉生的一律不讓進,你一個人在里面住著也能安心。”
宋謹?shù)慕廾澚艘幌?,他似乎意識到為什么宋星闌要他去那里住了。
安保如果到位的話,自己在小區(qū)里至少可以不用擔(dān)心宋向平會突然出現(xiàn),就像趙海說的,他可以在里面住得安心一些。
車窗外是飛速駛過的早春風(fēng)光,從田野去向城市,宋謹靠在椅背上,心里說不上有多愉快,但至少比以前輕松很多-
趙海之前應(yīng)該和宋星闌來過,他搖下車窗跟保安打了個招呼,保安朝他敬了個禮,然后看向后座,趙海笑道:“真房主來了?!?/p>
保安意會,笑著向宋謹點了個頭。
車子開過林蔭道,里面的房子并不是按規(guī)整的線條排列,而是錯落分散的,看起來像個自在的小村子,有樹有水,很清靜。
推開門的那一刻,宋謹一眼就發(fā)現(xiàn)這里的構(gòu)造和自己鄉(xiāng)下的房子很像,一個院子,一幢獨棟樓,甚至院子里的樹下還放著一張與家里差不多的木質(zhì)秋千架。
葡萄柚原本還有點緊張,一看到秋千架,它突然伸出腦袋喵了一聲,有些蠢蠢欲動。
“看來你這小貓也挺喜歡這里?!壁w海笑起來,“我就覺得這里跟你鄉(xiāng)下那邊的屋子很像,我跟星闌說你肯定住得慣的?!?/p>
宋謹點了一下頭:“嗯。”
他在鄉(xiāng)下這幾年,看慣了開闊遼遠的風(fēng)景,突然回到城市,難免有些不習(xí)慣,但這個地方,或許真的已經(jīng)算是這個城市里最能讓他感到舒適的處所了。
不像從前的閣樓一樣逼仄陰暗,不像宋向平的別墅一樣空洞冷然-
在咨詢過大學(xué)的專業(yè)老師,又和袁雅討論過后,宋謹最后決定報考建筑學(xué),學(xué)校仍然選定他之前的那所大學(xué),畢竟是省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重點,而宋謹已經(jīng)不想孤身一人去外地重新開始生活了。他所有的記憶,所有的經(jīng)歷,好的壞的,都在這個城市里,糾纏卻也熟悉,盤根錯節(jié)地長在生命里,宋謹沒力氣去撕扯,現(xiàn)在似乎也沒有撕扯的必要了。
和在鄉(xiāng)下的生活沒什么區(qū)別,宋謹自己買菜做飯,下午去圖書館看書,晚上的時候忙點工作,只是他有時候會想,不知道自己鄉(xiāng)下的那塊菜地怎么樣了,他在回城之前把菜地的使用權(quán)給鄰居了,鄰居說等宋謹下次回去,地里有什么就摘點帶回來。
宋謹回到城里之后,宋星闌只給他打過一次電話,問他住得怎么樣。
宋謹說:“還好?!?/p>
然后氣氛就陷入寂靜,宋星闌在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說:“那我掛了。”
宋謹:“嗯。”
那些微妙的東西宋謹從不會去刻意捕捉,他在此之前已經(jīng)把該說的、能說的,多多少少都說出來了,如果他們能就這樣維持在一個平衡的角度里,哪怕這個角度是尷尬的、生澀的,那也沒有關(guān)系了,只要不像以前一樣就好。
原諒談不上,真的談不上,惡行永遠無法抹去,只是宋謹想放過自己,他的生活開始重新有一些奔頭,比如考研、比如未來,他想慢慢往前走-
今天宋謹從圖書館里出來得早,早春的風(fēng)清涼,他蓋著毯子坐在陽臺的榻椅上看書,太陽快下山了,余暉朦朧又柔和的一片,葡萄柚蜷在椅子邊睡覺。
有風(fēng)吹過,宋謹按下一張被吹起的書頁,葡萄柚卻突然抬起頭,視線穿過陽臺的玻璃欄桿,往樓下的院子大門看。
那是道黑色的鏤空院門,不大,宋謹順著看過去,看到門外站著一個人。
隔著門和周圍的樹影,看不清臉,但宋謹知道是宋星闌。
宋謹放下書,抱起葡萄柚,下了樓。
他打開大門,走下臺階,穿過院子的小徑,走到院門前,隔著門欄,看見宋星闌站在那里,黑色的外套,面容被鏤空雕欄切割得不甚分明,但有些風(fēng)塵仆仆的模樣。
“哥?!彼涡顷@站在門外,叫他。
“你說過不會來打擾我的?!逼咸谚衷趹牙飹暝艘幌拢沃攲⑺诺降厣?,說。
“來看看?!彼涡顷@說,“本來站一會兒就準備走的。”
“葡萄柚發(fā)現(xiàn)你了。”宋謹?shù)皖^看著那只很沒有出息地在扒門縫、想要出去與宋星闌會面的肥橘,說,“以前沒覺得它眼神這么好?!?/p>
宋星闌蹲下身,伸出手指,跟葡萄柚在縫隙里擊了個掌,然后他站起來,抬眼,目光穿過門欄的花紋,看著宋謹,問:“晚飯吃了嗎?!?/p>
“沒有?!碧煊悬c涼,宋謹把毛衣袖子往下扯了一點,說,“晚點再吃,還不餓?!?/p>
“嗯?!彼涡顷@往前走了一步,手伸進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個很小的東西,隔著門遞進去,說,“飛機上一個小孩給我的,他說很甜。”
是一顆包裝精致的小糖果,在傍晚昏暗的光線里,折射著漂亮的光。
宋謹想起小時候,他和宋星闌都愛吃糖,但沒有為此爭搶過,因為宋謹都會把糖多分一些給宋星闌。他們坐在房間落地窗前的地毯上,一邊等待窗外天空中飛過的小鳥一邊吃糖,偶爾宋謹還會拿紙巾替宋星闌擦擦口水。
小孩子好像都挺喜歡吃糖的,童年的那抹甜味有時候很容易在歲月里消散,讓人以為沒有存在過,但仔細回憶起來,其實多少都能想起一些,至少當時愉快單純的心情,從不作假。
宋謹抬手,接過那顆糖,問:“你不吃嗎?!?/p>
好像有點幼稚,一顆糖而已,卻弄得這樣鄭重其事,仿佛兩個偷偷會面分享糖果的小孩。
“小時候都是你讓給我?!彼涡顷@凝視著宋謹?shù)痛沟拿佳?,說,“以后都給你?!?/p>
宋謹捏了捏糖果的包裝,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他笑了一下,但眼睛又很酸。
宋星闌記得的東西不比他少,在他們幼年為數(shù)不多的相處記憶里,一點一滴都因為后來的分離而變得難以忘懷,只是曾經(jīng)的宋星闌將它們套上了恨意,被蒙蔽也好,扭曲偏執(zhí)也好,使得他們越走越遠,彼此的距離里滿是血淚和仇恨。
做錯了就是做錯了,宋謹從來都是這樣認為的,但他總?cè)滩蛔』孟耄绻涡顷@沒有那樣做,該有多好。
“你要說到做到?!彼沃斕痤^,隔著黑色的雕紋,望向宋星闌的眼睛,說。
“會的?!彼涡顷@回答。
天際掛著一輪淡薄的彎月,涼風(fēng)吹動早春的葉,他們站著對視,雖然仍隔著一道門,可那真的已經(jīng)是很近的距離了。
葡萄柚站在他們之間,突然抬起頭,望著昏黃天空中劃過的一道流星,喵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