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昏昏沉沉醒來，屋里是橘色的暖光。

    我側過頭望去，那個棕發(fā)男人坐在椅子上讀書，旁邊茶幾上是那頂鐘形帽和那副圓片墨鏡。他翹著二郎腿，神情依然萎靡。

    他斜過眼角下垂的茶色眼睛，輕聲問我：“感覺如何？”

    我胸口很疼，引起一陣劇烈的咳嗽。他遞給我一杯溫茶，喝過后我立刻感覺舒爽不少。

    “你就是珥拾蘭？”我問，“是那個和皇帝不對付的總督？”

    “不先回答別人的問題？”

    “我更喜歡問問題?！?/p>

    “我是?！?/p>

    “你不想殺我，對嗎？”

    “你離死很遠?！?/p>

    “你救了我，為什么？”

    “你還渴嗎？”

    “麻煩再來一杯，謝謝?！?/p>

    珥拾蘭扶我起來，又倒?jié)M了一杯茶水。這房間十分寬大，有厚實的原木家具和考究的裝修。厚重的天鵝絨窗簾留著一絲縫隙，我望見了深藍色的天空，偶爾有金色的燈箱劃過。

    “我們正在向珥拾雙子島行進。從此以后你不必再擔心被追殺，至少不必擔心被我追殺?！辩硎疤m為我拉開窗簾，燈箱外是護駕的藍金色軍艦。這座大船已經(jīng)調頭折返回了雨滴海峽，再向珥拾西島行進。

    我低下頭，看到自己的左肩和左胸包裹著厚厚的繃帶，綠色的草汁滲了出來。我怔怔盯著傷口，無論我身處何地，我永遠不會忘記在下個轉角遇見死亡的恐懼。

    “為什么，”我向他問出了姜加和珠兒都沒給答案的問題，“為什么你們要抓我，殺我，又想利用我?！?/p>

    珥拾蘭盯著我，不知是否應向我解答這個問題。

    “你對這世界印象如何？”

    我嘲笑這問題，搖搖頭。

    “我要是個普通游客，的確會愛上這里，這是個奇異的地方?！蔽叶⒅瞧钏{色天空，不知深空中有無危機?！翱晌也⒉皇怯慰?，我是一個不知情卻卷入故事的倒霉蛋。我承認這里的美麗，但對恐怖感悟更深?！?/p>

    他笑笑，說：“你的認識倒是深刻。你也承認此地的美麗，對吧？”他盯著窗外，“即使我從這里出生，長大，到現(xiàn)在已度過三十多年，我仍然會時常感嘆這里的一切。”

    “但白島并非一直美麗。”他娓娓述說，“很久之前，此地由暴君統(tǒng)治?！?/p>

    “那個皇帝？”

    “那個皇帝？你是說珥拾英？”珥拾蘭笑了笑，“不，不，并不是那個程度的暴君，我們談論的也并不只是東方的故事，而是這個世界的故事。一個統(tǒng)治珥拾、突蘭、蘇蘭朵以及奪冷的暴君，一個居于世界中央的暴君?！?/p>

    “他們在世界的中央建造了一座黑色的高塔，此為恐怖統(tǒng)治的心臟。黑塔有龐大的艦隊，無敵艦隊，恐怖艦隊，我們都是他們的奴隸。”他看看我，不知我是否相信這個故事，“但任何一段統(tǒng)治都有終結之時，黑塔的潰敗也到來了。”

    “他們撤退，想要進入我們還未探索過的海洋和島群，然而我們的復仇無處不在。他們最終選擇了另外一條道路——去另個世界。他們用我們無法理解的方法鑄造了那扇大門，逃走了?！?/p>

    “門?！蔽抑貜瓦@個字眼，意識到了什么，“我也是從那扇門來到這個世界，對嗎？”

    珥拾蘭沉默片刻后答道：“或許是，或許不是。關于那扇門開啟的傳說，同你到來時的景象相同?；蛟S你并不知道你到來時發(fā)生了什么，在各個島群，我們的氣象學家觀測到云日突來，云墻密布……”他擺擺手，“很多異常之景。”

    “黑塔人留下了四處遺跡。許多年來，白島人都相信這四處遺跡藏著黑塔人最后的秘密，那扇門的秘密?！辩硎疤m也陷入短暫的思考，“有人想將黑塔趕盡殺絕，有人想找到他們強大的秘密，有人則懼怕黑塔，認為那四處遺跡將會成為黑塔人回歸的途徑。”

    “他們無疑相信你的身上就有那些秘密，不論你自己是否知悉。畢竟你是那位穿過大門的人，因此，無論是想殺了你，還是得到你，都變得可以理解?！?/p>

    我搖搖頭：“我不是一個特殊的家伙。我度過了平凡的二十年，我不是一個……”

    “我知道。”珥拾蘭打斷我，“你只是無辜者?！?/p>

    “你知道？”

    “我知道。”珥拾蘭說，“你以為你是第一個來到這里的外鄉(xiāng)人嗎？”

    我恍然大悟，每個世界都有千千萬萬失蹤的家伙，我總不會是第一個來到白島的異鄉(xiāng)客。

    “他們在哪？”

    “死了。大部分像你這樣的異鄉(xiāng)人，都被殺了。其余的遭受了拷打，盤問，或者被流放，或者極度幸運，重拾平凡的生活?！辩硎疤m平靜的說，“入鄉(xiāng)隨俗，忘記過去，沒人能掀起什么波瀾，繼續(xù)著他們在之前世界的平凡人生。他們死前，一定想要回到故鄉(xiāng)?！?/p>

    我安靜地聽著他的話，想象著我會是何種結局——每一種都絕非是我所想要的。

    “但局勢變了，你不會這么白白死掉，有人想拿你做些文章。”

    “比如你?！?/p>

    珥拾蘭笑笑，拍拍我沒受傷的肩膀。

    “珥拾英，皇帝，我的爺爺，他就是懼怕黑塔的人?！辩硎疤m說，“他相信將黑塔遺跡永遠看管起來就是最穩(wěn)妥的辦法。他要殺了你。而我，至少不想讓你死?！?/p>

    我不再說話，不再問問題。他要利用我，無論是用我探查遺跡的秘密，還是以我作為籌碼來威懾珥拾英，這都是他保護我的原因。關于這個壞總督的傳言在我腦中開始浮現(xiàn)。他雖不是敵人，但絕不是我的朋友。

    我們不再交談。珥拾蘭在一側看書，不在乎氣氛尷尬。夜晚，翻書聲，平靜的呼吸，臺燈溫暖的光以及窗外的艦隊伴隨我們一路穿越海峽。之后，珥拾蘭道了晚安離開房間。

    珠兒推開了門，悄悄走進房間。

    她說：“感覺怎么樣？”

    這女孩兒在表達著愧疚之感。她的舉止和言談似乎都矜持起來，一掃此前的無畏和果敢。她坐在我床邊，眼睛有意無意地瞟向我的傷口，欲言又止。

    “這并不怪你?！蔽艺f，“即使不被你卷入這場事端，也總有人找上門來。”

    她咬咬有些干裂的嘴唇，說：“別體諒我的心境，這只會讓我更愧疚。”

    “扶我下床吧，我實在膩味了這張床?！?/p>

    我并不知道我的身體已恢復幾成，但決定溜出房間散散心。即便是深夜，屋外的走廊依然十分明亮。紅色地毯和天鵝絨窗簾吸走了三三兩兩人群的低聲交談，他們穿著隨意，端著顏色奇特的誘人飲料，神色放松而愜意。

    “這是一艘觀光游輪，珥拾蘭以此做掩護穿過雨滴海峽，偷偷把你帶回去。”珠兒小聲告訴我。

    我們來到甲板前的玻璃廳，在無風的夜晚，游輪將遮蓋收起。深藍色的夜晚下是燦爛的彩燈和人群，烤肉的煙霧悠閑騰起，端著果酒和啤酒的侍者穿梭其中。我想象得到那里的熱鬧。

    “珠兒，”我說，“每個想要去探尋黑塔遺跡的人都有目的，對嗎？”

    珠兒盯著我，臉上失了所有表情，之后她僵硬地望向窗外。我看著那雙眼睛映在漆黑的玻璃上，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竟然如此模糊，如此難以深知。

    “你知道黑塔了?！?/p>

    “珥拾蘭告訴我了。這件事情你和姜加應該一早就告訴我?！?/p>

    我們一言不發(fā)地來到甲板。沒有海腥味的海風拂面而來，若有的云絲穿過身體，不遠處的熱鬧難以接近。最后，我決定做那個先開口的人。

    我鄭重的問道：“珠兒，我想聽聽你尋找黑塔的原因，你能告訴我嗎？”

    珠兒轉過身來，同樣鄭重地望著我的眼睛。至少在這個時候，我相信她不打算隱瞞任何事情。

    “我希望讓白島變得美好?！彼f，“因此我想了解關于黑塔人的一切。”

    她開始解釋這兩者的聯(lián)系：“這個世界并不美好，即便它看起來是這樣美。我認為白島之內多是壞蛋并不是沒有原因的，我看見了……太多……太多糟糕的東西，這一切都是在這些年涌現(xiàn)出來的?！?/p>

    “而在黑塔人統(tǒng)治白島的這一千年來，世界不是這樣的。這一千年來，沒有一場戰(zhàn)爭發(fā)生。但當他們被推翻后，千年和平結束了，一切都變了?！?/p>

    “你看，白島人推翻了所謂的恐怖統(tǒng)治者后，并沒有迎來更美好的世界。戰(zhàn)爭和沖突反而一下子全部出現(xiàn)了——東島和西島的珥拾人準備著內戰(zhàn)，北面的突蘭已經(jīng)打了四五年的仗，西邊也因為自由貿(mào)易島聯(lián)盟吵得不可開交……沒有主人的惡犬們終于準備開始廝殺。”

    “世界在推翻暴君后沒有得到一丁點美好?！彼卑椎卣f出了這句驚世駭俗的話，“沒有人得到自由，它被打著美好旗號的軍閥奪走；沒有人得到進步，聰明的頭腦紛紛投入火藥和大炮的研究；沒有人變得富有，寡頭們將所有百姓的金錢收入囊中?！?/p>

    “但從來沒有人反思這一切，反而卻說這個年代是最美好的年代。而那個沒有戰(zhàn)爭、掠奪和剝削的黑塔時代，卻成了‘黑暗時代’……我想所有人都已經(jīng)瘋了?！?/p>

    “一味地逃避和詛咒黑塔并不能防止新的暴君再次誕生，我們需要直面黑塔的一切——他們?yōu)楹稳绱藦姶?？千年和平僅僅是因為黑塔的獨裁統(tǒng)治嗎？我們有沒有可能實現(xiàn)下一個千年和平呢？然而人們只是畏懼黑塔，拼命要將那段黑色歷史隨著他們的潰敗一齊埋葬。”

    她一股腦說完這些后，對自己的激動有些不好意思，有些尷尬地避開我的視線。我只是點點頭，我相信她是過于偏激的，但眼下，我越發(fā)喜歡起她來。畢竟，會思考“世界”與“和平”的人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