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白色的睫毛下是銹色瞳仁,如同斑駁鋼鐵的血痂。這具病態(tài)的軀體展現著讓人迷戀的丑陋,抑或讓人忌憚的美麗。如初生嬰兒一般,她迷惑的打量著一切。之后,那雙眼睛緩緩閉上,她又陷入了沉睡。
僅是這一瞥,便讓我失去了所有力氣,感到一陣暈眩。若我的理解是正確的,這個女孩兒已經沉睡了一百年。
“我以為,我以為……”我動了動嘴巴,干澀嘴唇上的無數道傷痕傳來隱隱的疼痛,“我以為,那棺材里的都是……都是死人?!?/p>
“死人為何不腐化呢?”
“或許黑塔人有某種技術,可以讓尸體永不腐爛?!?/p>
“黑塔人擁有遠超于此的技術,所以他們不需多此一舉。他們選定了幾個血源宗,讓他們沉睡在堅不可破的棺材中。待那一天到來,他們便會一一蘇醒,重新控制這個世界?!焙谝伦谥鞫⒅?,“所以,你明白了嗎?你明白你的罪是什么了嗎?”
我陷入了迷惑,無數問題劃過大腦。
“你是說,我喚醒了她?”我問。我的內心在拼命否定這個想法。
黑衣宗主沒有回答我。他將權杖插回高臺中央,幕布隨著機械的轟鳴重新拉開,陽光再次被水晶和棺材吸收,變得璀璨耀眼。奪冷人想用熾熱毒烈的陽光殺死那女孩兒。
黑衣宗主帶我走進了陰影中的房間。長廊兩側是深黑色壁紙,這實在多此一舉,因為里面少有燈光,本就漆黑無比。這里靜悄悄的,整個樓層回蕩著我們兩人的腳步聲。拐了一個彎后,我們來到宗主的狹小書房,兩排小書架塞滿了左右兩側的空隙,一張方方正正的窗戶映著神樹森林并不明亮的林景。窗戶前是一張小書桌,兩把椅子擺在兩側。
他停在了房間門口,冷冷的看我走進去。
“請坐吧?!彼f。我拉開椅子,輕微的顫抖依然順著手腕傳到指尖,不?;貞浿桥旱膹突?。
他指了指擺在桌子上的三本書,說道:“你犯了罪,不可饒恕的罪?!彼嗑G色的眼睛在陰暗的屋內變成了藍色,“眼前的三本書有助于你了解自己到底犯了多大的罪?!?/p>
我盯著那三本厚實的書,無力的點點頭。末了,在他離開房間之前,我對他說:“我沒有對遺跡做任何事,至少我沒有有意做些什么。”
他依舊冷漠的審視著我,之后一言不發(fā)的離開了。
之后的整個下午,我都待在狹小的書房內。我并沒有嘗試逃走,而是無力的伏在桌子上。那女孩兒的淺灰色眼睛在腦海中一遍遍出現,直視著我。那凝視包含著許多氣息,困惑,茫然,還有恐怖的冷漠。我睜開眼,將亂發(fā)捋向腦后,別過度解讀那一瞥,我勸慰自己。
整個下午,塔內沒有任何動靜,窗外偶過的也不過是鳥鳴和林動。這種靜謐終于讓我漸漸平靜下來,我隨意翻開一本書,它記錄著奪冷人對這四具棺材的猜測。黑塔戰(zhàn)爭后,白島人試過許多方法打開棺材,但都失敗了。奪冷人在最近五十年開始猜測這四具容器根本不是棺材,而是某種保護殼,里面躺著的四位血源宗也根本不是死人,他們仍然活著。奪冷人曾試圖將四具棺材聚集一處,然而其余三方并不配合。更何況,在突蘭的棺材早已不知所蹤。
我放下書,試著對剛才的驚人場景提些問題:那女孩兒為何醒來又睡去?難道真的是我喚醒了那個女孩兒?若是我喚醒了她,我到底做過什么?或許我?guī)в心撤N血統,特質,可以讓沉睡的黑塔人蘇醒?我查閱一本專門記錄開門人故事的書本,這里記錄了奪冷人曾抓獲(后來停止了這種行為)、搜尋、探訪的四十四位開門人的一切故事。他們同我一樣從別的世界莫名到達白島,我并不知道他們是否和我來自同一個地方,并且我也沒有辦法再同他們取得聯系——我之前的最后一位開門人,已經在七八年前過世。
奪冷人在長期的搜集證據后,得出一個結論:開門人并不能影響黑塔遺跡,甚至和黑塔人毫無關系,他們只是一群迷路的人。即便如此,奪冷人仍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依舊試圖嚴格的控制開門人。我理解奪冷人的做法??刂茷閿迪∩俚拈_門人對整個白島世界的安全是最劃算的,而這幾十個人的幸福比起整個世界不值一提。
傍晚時分,我有些餓。正巧此時有人敲門,我想或許是有人送來了晚餐。
黑衣宗主推開了門。
“你的朋友來了。”他說。
我深吸一口氣,胸口一陣溫熱。我就知道他們會來的。
“是一男一女嗎?一個莫氏人和一個珥拾人?”
黑衣宗主點點頭,“他們很聰明,追查到了我們的行蹤?!?/p>
想到這兩人在戰(zhàn)火中不遠萬里來到奪冷,我的眼眶便酸楚起來。但奇怪的是,對于這份感情,我竟心安理得,因為我潛意識中早就相信,姜加和珠兒一定會來找我。無數驚險又奇妙的經歷都沒能將我們拆散,一次小小的綁架也絕不算什么。更何況,若他們遭遇不測,我也只有一個念頭,那便是找到他們,拯救他們。
一隊衛(wèi)宗軍出現在門口,迎接我和黑衣宗主。他們人手一把亮閃閃的長矛,渾身披著鋼甲,仿佛我是什么兇猛野獸。下樓前,我又抬頭瞥了一眼嵌在水晶中的長棺,白色的女孩兒平靜的沉睡著,姜加知道她的存在嗎?
螺旋樓梯通向底部,在一圈衛(wèi)宗軍的包圍中,姜加和珠兒站在落滿光芒和塵埃的園廳中央。他們換上了亞麻長袍,臉上仍帶著旅途中的狼狽。黑衣宗主和衛(wèi)宗軍并未阻攔我,我奔下樓梯,撲入兩人懷中,這恐怕是我們三人第一次擁抱。我還是沒能忍住,嚎啕大哭起來。
姜加拍拍我的肩膀,說:“又沒受什么虐待,哭得這么逼真做什么?”
珠兒聲音有些顫抖,但她仍竭力安慰我:“好了,好了,你安全了,我們安全了,我們不去那些該死遺跡了,我們回家,回小牙島……”
黑衣宗主走入圓廳,站在光外。
“姜加,你的本事我耳聞多次,你一直是我們注意的對象之一?!彼淅涞恼f,“或許今天,你也想展示一下你是如何將她從這最嚴密的包圍中帶走的?!?/p>
我打量著包圍我們的衛(wèi)宗軍,完全無法有個主意——看起來,黑衣宗主并不打算放我走,姜加又有什么辦法讓我們脫離險境?
“好了,姜加,這是你說的,你說我們能平平安安的離開奪冷,現在你得兌現諾言了?!敝閮旱目只鸥訌娏伊耍澳阍摬粫窍胍@群死腦筋談判吧?”
姜加沒理會珠兒,他離開我們兩人,向前走了幾步,之后回頭盯著我們倆,留下一個輕松的微笑。
“我只保證你們兩人能安全離開這里?!彼f。
他崩塌了,消失在我們眼前。
不,一個可怕的念頭襲上心頭。
他出現了,那團激蕩的黑水猛烈碰撞著,塑成人形。
“不!”珠兒尖叫道。
“我的確是來展示我的本事的?!苯佣⒅俏粖Z冷人的至高宗主,“你搞錯了,黑衣宗主。你自己清楚,開門人根本無法影響遺跡。我才是罪惡的源頭,我是唯一一位仍然蘇醒著的黑塔人?!?/p>
黑衣宗主的青色眼瞳變得煞白,他絕沒有想象到一位黑塔人血源宗竟然沒有在水晶棺材中沉睡,而是活生生的站在他眼前。他緩緩舉起顫抖不已的手,牙齒打顫的聲音像是某種樂器。刷的一聲,無數長槍利矛劃破空氣,齊刷刷的指向姜加。
“給我抓住……給我抓住這個黑塔人!”黑衣宗主的驚恐化為迫人的憤怒,他聲嘶力竭的怒吼著,“給我抓住他!”
“不!他是無辜的!”我只記得我和珠兒奔向姜加,卻被一擁而上衛(wèi)宗軍撞倒在地,接著被架到一旁,眼睜睜的看著那片銀甲淹沒那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