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個小時前。
原子公寓。
一片悄無聲息的黑暗中,我的呼吸在簡喬懷里停頓了足足一個八拍,為了不讓場面失去控制,我假裝很懂行的向簡喬抱怨道:“這算什么情況?”
簡喬說:“據(jù)說今天大樓電壓不穩(wěn),正在搶修?!?/p>
我吞了一口唾沫,指了指他摟在我腰上一截修長的手臂,“我是說,你,這算什么情況?”
“不是怪我不管你了?”他伸出另一只手擰了擰我的臉,然后低下去索性也用來困住我,又用該死的柔和的聲音問:“這回打算跟我慪多久?”
我驚慌地舉起雙手,“我覺得你貌似接受了某種錯誤的訊息啊,我不是撒嬌也不是慪氣?!?/p>
他說:“看來真是慪得不輕啊。”
被噎到無語,我從衣服口袋里使勁掏了掏,好不容易才拔出他家的一大包鑰匙,摸著手放到茶幾上,伴隨著金屬刮過鋼化玻璃發(fā)出很剛毅的“呲啦”一聲,我哈哈哈地解釋:“都是一場誤會啊誤會。你看我事先也給你打了電話,你又不接又不回的,我這不是沒辦法才偷偷進來的嘛。要是真跟你慪氣剛才我還能讓你把玩我的膝蓋把玩了這么久?”并且我閃了個靈機,拋出一個更為無懈可擊的論據(jù)說服他讓我從他腿上起來:“我只是覺得我們這樣很不好啊,這個場面多少有點少兒不宜,我怕一會簡遲跑出來拿雞蛋砸我,啊,你說他接受不了昏過去怎么辦啊……”
其實,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十根手指全在抖。簡喬會在清醒的狀態(tài)下用一個這么曖昧的姿勢抱著我,這件事本身就足夠讓我雙眼一黑兩腿一蹬。何況我心里很害怕,我害怕簡喬抱我抱得那么渾然天成順理成章這件事所能帶來的一切不確定性,于是我覺得自己坐得不是他的大腿,是張老虎凳。
可他沒有說話。
我看著他的眼睛,獨自抖著包袱,我在不知道他想干嗎的時候,都是很惶恐很忐忑地獨自抖著包袱。
因為我更害怕他看出我在害怕。
這些滔滔不絕的掩飾中,簡喬始終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我只能在夜色翻涌的黑暗中,聽到他低沉的呼吸在客廳里緩慢地回蕩,每一次的間隙、停頓拉得格外得長,就像在極力扼制什么。
“沒電,我把他送我爸家做作業(yè)去了?!苯K于,他鎮(zhèn)定而略帶嚴肅地說:“颯颯,我們得談談?!?/p>
“這么晚了你要個陪聊?我覺得要不我們點根蠟燭再聊?或者要不你先放我下去我搬張椅子來陪你聊?啊,我看還是不要了,想起來明天還要上學,真是的,再晚就沒公交車回家了,打車你報銷啊哈哈哈……”
“程景颯!”
“好吧,你想談什么……”
我能看到簡喬的眉毛輕輕皺在一起。
他用一潭水一樣深沉的眼睛望著我,問:“那年你到底去干什么了?告訴我,我放開你?!?/p>
我的心,突然像是從高空墜了下去。
剛才還略微掙扎的身體,在那一瞬間,在他的懷抱里變得枯萎與僵硬。
我閉上眼睛,極其頹唐地笑了笑。
我想起曾經(jīng)躺在沉落安排的病房里的那段日子,因為太無聊,幾乎需要靠著幻想來打發(fā)時間,而我幻想過最多次的,就是當有一天簡喬像現(xiàn)在這樣問我,無論是帶著質(zhì)疑的或者關懷的語氣問我,關于那年發(fā)生的事時,我該怎樣回答他。
他不知道,在那些薄弱稚嫩的幻想中,我從一開始的遲鈍笨拙,漸漸地變得駕輕就熟。
其實,撒謊,只需要反復練習。
我不可能還會和小鹿一樣驚恐。
于是我開始半真半假地對他說:“我的確去采風了,去了許多地方,畫了許多畫,有些地方連名字都叫不出,很漂亮,不過可能太荒僻了身體沒辦法適應,所以我病了一段時間。其實我很想回來,我不知道事情會鬧得那么厲害……”
“夠了?!彼行┎荒蜔?,“可以了?!?/p>
“不信?”我一臉輕松地聳肩,“那你覺得我能去干嗎?吸毒?援交?墮胎?賣淫?還是跟落落搞同性戀?好吧,就算是,你也管不著啊?!?/p>
他徹底地陷入深不可測的沉默當中,臉色難看到極點。
即便在這樣的黑夜里,我依然能準確捕捉到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因為我們的臉靠得實在太近,近到我確定自己吸進的每一口氣都是他呼出的二氧化碳。
我有點不忍心,拍拍他的肩,盡量認真說:“簡喬,我不是小孩子,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啊,比如,我明天得去交作業(yè),真的不早了?!?/p>
最后,我撈過畫筒的帶子,準備背上,說:“我可以走了吧?”
我說了,我幻想過無數(shù)次這個場景,于是我能極度配合地把它演繹地盡善盡美,而所有場景的最后,都是簡喬帶著溫文的笑容,轉身慢慢從我的世界中消失。
他不會糾纏我,他從不糾纏任何人,這是我這么多年來累積下來的最可靠的認知。
于是當他把畫筒擲在了地上,手段殘酷地把我壓向他胸口時……
我開始崩潰。
我罵了他。
罵得極其難聽。
甚至惡毒地告訴他在期末這種不可開交的時候照顧簡遲這個小魂淡有多么牽扯我的時間與精力,我真想送他們一起去死……
我花了一年零七個月,只為了讓自己的恐懼,疼痛,悲傷能夠全部定格,可我現(xiàn)在才在歇斯底里中明白自己做得,其實一點也不好。在簡喬面前,它們依然隨時能像一個躍上喉嚨的咳嗽一樣呼之欲出,而從我口中蹦出的過分的話就像是許多枚丑陋的補丁,把那些我不愿讓他看見的情緒一針一針血淋淋地縫在后面。
我的頭被迫擱在他肩膀上,很困厄地推著他,破罐破摔地說:“你他媽到底想干嗎?你想要干嗎趕緊干!干完了讓我走!”
這句話徹底煽怒了他,他聲音不高地吼我:“程景颯,是你闖進我家!”
我兩手一并,失控地喊道:“那你再把我抓起來扔床上??!”
一片寂靜。
只剩下我們因為彼此觸怒而變得急促的呼吸聲。
許久,簡喬冷冰冰地笑了一聲,“現(xiàn)在肯承認了?”
我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有點沙啞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他看了我一會,眼里像浮著一捧碎冰,然后放開我站起來,沒有聲調(diào)變化地說:“不送你了?!?/p>
我的背因為失去他手臂的力量而輕輕滑到了一只靠墊上,我點了點頭,扶著沙發(fā)蹲到地上開始摸索我的畫筒。
簡喬扯開自己的領帶扔在地上,一邊走進浴室,一邊說:“臥室里還有你兩件衣服,記得帶走?!?/p>
浴室的門,隨之“砰”得合上。
我的膝蓋忽然疼得很厲害,覺得自己比一堆被車碾壓過的碎片還不如,隨時可能被即將從眼里滾出來的眼淚沖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