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秦東把我的箱子往臥室門里一扔,一起關(guān)掉了手機(jī),沖進(jìn)了最熟悉的小酒吧胡鬧到晚上十一點,險些錯過了他的紅眼航班。
然后我望著他的飛機(jī)閃著最漂亮的蜜糖色的燈,安靜地平滑過在這個城市的上空,在滾滾的黑夜中,變成一粒五彩繽紛的星屑,最終消失。
之后我去了晶晶家,她一臉亂糟糟地打開家門看到我,什么也沒有問,塞過來一個毛絨絨的大枕頭,我就和她在床上像兩只冬眠的松鼠一樣擠成一團(tuán)死死睡了一覺。
第二天下午回到簡家時,家里一個人也沒有,到處彌漫著一股死氣沉沉的,金箔紙燃燒后的特殊氣味,我一腳踢開地上的粉紅色箱子,看著它滾著萬向輪撞到了墻邊,打開了CD機(jī),塞進(jìn)一張秦東從地攤上掏來的打口碟,在一個冰島女人沙啞的聲音里,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極強(qiáng)的光線窮兇極惡地刺穿云朵射到胸膛里,我很快聞到自己身上散發(fā)出一股輕微的焦味,就像是宋姨會在這種天氣里曬出去的被子一樣,輕輕地用手拍打下去,有千萬粒塵埃在陽光里閃閃發(fā)亮地飛散出來。
好好的人,轉(zhuǎn)眼成了盛在一個小盒子里的白灰,吹口氣,就可以隨時不見。
帶出一筆筆隨之而來的的荒謬,難以預(yù)料,龐然地?fù)羲樵S多我以為興許可以維持下去的東西。
如同幻覺。
女歌手剛剛念完了一段晦澀的歌詞,鋼琴獨奏的聲音像心碎的哭泣,撒滿了整個房間,讓我心中忽然涌動出許多許多的感慨,卻沒有人可以說,而此時此刻,我最不愿聽見的那個聲音,從背后不可抗拒地響起來。
“颯颯,你回來了?”
我轉(zhuǎn)頭望向簡喬,他看到我,如釋重負(fù)的笑容就像一把充滿魔力的刀,硬生生刺進(jìn)心臟,又像水一樣酸澀地渲染過每一個角落。
我也笑了笑,“我要離婚?!?/p>
簡喬不動聲色地關(guān)掉了音樂,走過來,低沉著聲音,“你聽我說……”
我推開他的手不小心扯到了他的白色襯衫領(lǐng)口,不小心看清楚他鎖骨底下醒目匍匐著一條長長的劃痕,它躺在簡喬冰涼的胸口,還沒有完全結(jié)痂,細(xì)細(xì)的,并不難看,我沒有找到它的盡頭,只是很像一個女人彎彎的紅色指甲曾經(jīng)溫柔而激烈地反復(fù)游走在上頭。
我呆呆地問,“這是什么?”
他挺拔的身體變得僵硬。
我想到那副空蕩蕩的沙發(fā),心里像是被颶風(fēng)卷過一場,反應(yīng)不過來地沖口而出:“就這么迫不及待么?”
他愣了愣,露出恨不得掐死我的眼神,捏住我的臉,“程景颯,你在想什么!”
我被他捏得很疼,只好往他虎口上狠狠咬了一口,他才放開我甩了下手,看著我,怒極反笑,“怎么跟小狗一樣,跑掉了一整個晚上,還這么有力氣?!?/p>
這一切和我預(yù)想地完全不一樣,我倒是希望簡喬冷靜從容地答應(yīng)和我離婚,然后我們走出門時,一個往左,一個往右,像兩條筆直的線一樣地離開,從此互不尋覓,不相往來。
事情應(yīng)該就是這個樣子的。
而現(xiàn)在的簡喬……難道要我因為他還記得跑來,不合時宜地關(guān)懷了一下我到底有沒有走失,而幸福知足地跑去太陽底下倒立嗎?
我的腦子還很難得地,相當(dāng)清楚。
“我去送秦東,你不知道嗎?他走了。噢,對了,你應(yīng)該沒空關(guān)心他吧。”我格外從容地從桌子上拿起一瓶礦泉水,灌了兩口,說:“我說,正好溫夕姐回來,離婚多順?biāo)浦郯 !?/p>
“我要離婚?!蔽铱粗?,重復(fù)一遍。
他靠在窗邊,腿上的姿勢有點怪異,他抱著手,皺了皺眉頭正在笑,“你現(xiàn)在的樣子,像個正在吃醋鬧情緒的小姑娘。”
我聽了,怔忡了下,也跟著笑起來,掩飾而放肆地,就像聽了一個最最好笑的笑話,笑得連背脊也一段一段折了起來,“你別犯神經(jīng)了,要不是為了宋姨,你以為我真把自己當(dāng)童養(yǎng)媳了啊?”
他沒說什么,反應(yīng)平靜,這讓我真是有點生氣了,“你不能這樣啊,你說你把我的生活毀成什么樣子了?。亢喼本褪悄弥业哪樛鶋ι显?,好玩嗎?砸得又不是你的臉是嗎?再下去我就只好跟你同歸于盡了?!?/p>
“別激動,你一激動就失控,一會又得生病。”他的臉有一半遮在煙灰色的窗簾后面,看上去有些消瘦。
我這才想起,我們好像剛剛失去了親人,一起挨過了一段難熬壓抑的日子。
我知道,簡喬心軟了,他沒辦法沉浸在與溫夕破鏡重圓的喜悅里丟下我不管,與其說我們是夫妻,還不如說我們是難以割裂的家人,我們?nèi)匀挥兄鴱?qiáng)烈的彼此維系,就像他在做飯的時候我總能根據(jù)他的步驟適時地遞出一把鹽,或是他永遠(yuǎn)記得在每個月五號幫我買新出的美術(shù)期刊從未落空,可那種感覺始終與愛情相去甚遠(yuǎn),并不是我想要的。
并且在這段別扭婚姻關(guān)系中,除了那個我不愿提及的晚上,我甚至覺得我們對待對方的方式開始變得矜持而含蓄起來,否則不會連秦東也覺得我們沒戲,盡管簡喬對我一直很好,好的沒話說,溫柔,可靠,極盡所能。
卻不是我想要的。
既然不是,那就不要。
并且,溫夕重新出現(xiàn),加速地讓我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她對簡喬的癡情,簡直可以被寫進(jìn)吉尼斯紀(jì)錄,受萬世敬仰,永垂不朽。
秦東登機(jī)前醉醺醺地說:“颯颯,這里太亂了,我真擔(dān)心你應(yīng)付不來?!?/p>
其實我可以應(yīng)付的,我還可以堅貞不渝地一個小角一個小角敲碎簡喬這么多年對我累積下的疼惜和關(guān)愛。這都什么年代了,沒有人有必要為了對一個小姑娘負(fù)責(zé)任去丟下原本屬于自己的幸福。
沒人會怪我沒爭取,但我會怪我自己太糾纏,我更害怕這種無聊的糾纏到最后會是一個魚死網(wǎng)破的結(jié)果。
在這種時候承認(rèn),對啊,我喜歡你,比說我喜歡你才真是見鬼了,更加令人難以啟齒,也太對不起我這么多年的一廂情愿了。
何況,我也不可能惡狠狠地去撕碎溫夕和那只肉團(tuán)子的臉,這難度太高了,我的手段,最多也就只能咬著牙拔兩根雞毛。
我覺得我和簡喬的關(guān)系,就像是被弄臟的水彩,所有喜悅憂傷流淌在一起,剩下一個巨大寒冷的黑渦。
我望著簡喬的臉,平淡地就像在喝水一樣,“我一點也不想砸你,我只覺得我又不喜歡你,也不欠你什么,假結(jié)婚算我?guī)土四阋淮?,離婚算你還我的,你也不欠我什么,這樣很對啊,否則你憑什么拉著我趟這種渾水???我才二十歲啊,大哥?!?/p>
簡喬聽完這些話,把我拎起來往墻邊一放,我和他隔著一條長長的手臂,以至于我任性地踹他的動作看上去像在做可笑的伸展運動,他不為所動地看我,表情仔細(xì),仔細(xì)到我能聽到原本并不起眼的時間,正在逐秒逐秒地停頓,以及樓下鄰居已經(jīng)燒開的水,開始咕嚕咕嚕地往窗外冒氣。
最后我放棄了,由著他看,而這樣的分辨里,他得不到任何結(jié)果。
他問:“是嗎?全是假的?”
我說:“溫夕帶著你兒子跑出來那部分倒是真的?!?/p>
我說:“喂,你這樣下去我會以為你對我有意思了?!?/p>
他漆黑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很清醒地放開我,說:“明天我來接你?!?/p>
我又一回聽見自己心里住著的小人轟然倒地的聲音,有點希望再也別見到他。
……
我和簡喬沒有選擇調(diào)解。
接待我們的工作人員是一位大姐,她看我們的婚齡才八十八天,象征性教育了下我們,什么閃婚閃離是對神圣的《婚姻法》的極端藐視與褻瀆,是對彼此人生的嚴(yán)重不負(fù)責(zé)與兒戲。
我盯著天花板,三分鐘后開始頭昏腦脹,只好兇神惡煞地對著那個大姐,指一指坐在邊上面無表情的簡喬,“如果不讓我離婚,我包里正好有把新買的菜刀,我就先砍他兩刀,完了再砍自己兩刀?!?/p>
我低頭假裝掏了掏包,一邊問:“您還想說點什么么?再不說我們只好來生再見了?!?/p>
那大姐一聽,表情像是剛被火車碾過,悲天憫人地望了一眼簡喬,吞了口唾沫,迅速抽出了兩份表格丟到我們面前。
簡喬搖了搖頭,從桌上拾起原子筆按了一下,開始填表。
我遲鈍了一下,在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們就這樣離婚了。
我和簡喬的婚姻,維持了八十八天。
雖然宋姨要我答應(yīng)她,照顧簡喬一輩子。
只是連這八十八天都那么長,一輩子該有多長啊?又或者是他必須馬不停蹄地照顧我,最關(guān)鍵的是,簡喬的一輩子老早許給另一個人了。
他怎么可能會跟我有什么一輩子。
出了民政局,我看見坐在簡喬的車子里的溫夕,她透過玻璃看到我,輕輕朝我點了點頭,臉色一點也不健康,白得像張紙一樣,卻仍然不失為一個美人兒,漂亮精巧。
我沒搭理她,跑到街對面登上了去學(xué)校的公交車,去辦理休學(xué)。
……
作者有話要說:晚上有二更,九十點鐘左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