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半下課后,我把大伯大媽們的大作從畫板上一張張收集下來,粗略地翻了翻,找不到任何優(yōu)越感和成就感,內(nèi)心充滿挫敗。
很悲從中來的打了一個電話給落落,轉進了語音信箱,想打給簡喬,想起他在加班,隨手發(fā)了一條消息過去,“我現(xiàn)在去接簡遲了喲,你幾點回家?”
直到我關掉了教室的燈,手機也沒有響起,可能真的太忙了。
我才不想打給秦東那個魂淡,上午我的比作草圖得到了導師極大的肯定,我飄飄然了一陣,低頭卻發(fā)現(xiàn)偌大的畫紙上竟然沒一條線是我拉的。我的本意是讓他修繕,他卻大刀闊斧地給我推倒重建了,搞得我一整天疑神疑鬼情緒低落。
還沒有從被忽略及被翻新的憂傷中走出來,接著就在窗口看到了陸晶晶,白天已經(jīng)熱得可以穿短袖了,她還蹬著一雙雪地靴,把自己裹得像個產(chǎn)婦,連一對眼睛也不露出來,又伸手從高仿驢牌手袋里掏出了保溫杯……我就知道她的大姨媽與我的,又同時造訪了。
我們的大姨媽總是驚人的相似,同一天來同一天走,很多年了。盡管我不愿承認我的激素水平跟她在同一個頻率,就像沒有人會愿意承認自己的智商和她在同一個等級。
自從上一次她把自己摔進了蛋糕里掀起了一個相當大的陣仗之后,頓悟了,覺得不能再這么蹉跎青春,出門都會戴上墨鏡以示端莊,我很明白那是她因為蛋糕事件有了一段在網(wǎng)絡上廣為流傳Gif,雖然這是我們誰也沒有享受過的殊榮,但實在不忍心拆穿她,畢竟她才是敢于直面蒼白人生的真的猛女,照樣可以接受秦東的聘用跑來畫室?guī)退n,我和沉落認為換做我倆,可能已經(jīng)橫劍自刎了。
雖然秦東最近忙于籌備個人畫展,噢,還有忙著跟落落搞七捻三和玩地雷戰(zhàn),我還是認為他居心叵測,他分明就是想讓陸晶晶丟臉,就是!可他敲了一下我的腦袋,道貌岸然地說:“丫頭你想什么呢,我會這么對待兄弟?這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每天都能看到陸晶晶,嘿,這不是一件很歡樂的事情嗎?”
我悶悶然地表示,好吧,贊同……
晶晶陪我一起接到了簡遲,三個人一起回了原子公寓,簡喬不在,剛剛又不好意思麻煩簡叔,晚飯只好自力更生。
確切的說,是我自力,養(yǎng)活我們?nèi)齻€人。
為了不辜負晶晶和簡遲的信任,我又點開了“我愛學做飯”的微博尋找一下靈感,同時還取消關注了洪晃,我深刻認為自己是當不了女流氓了,因為女流氓不需要會做飯,她們只要會吃飯就可以了。
而晶晶正在陪小遲玩三國殺,1V1,我在廚房里一邊叮叮哐哐一邊就能聽到晶晶接連不斷地發(fā)出大驚小怪的聲音,搞得我左右心房顫得很有節(jié)奏:
“你你你你你你,你怎么有這么多閃,你以為你是小星星啊!”
“樂不思蜀,又是樂不思蜀,不要再樂了,阿斗回不來了啦。”
“嘿嘿嘿,閃電……”
最后她被閃電劈死了,坐在椅子上扭得跟條蛇似的,“颯颯,你快來管管這個小鬼,陰險狡詐,太賤啦,簡直是,是萬賤齊發(fā)!”
我歪頭想了想,把蛋炒飯盛出來,“大概像他爸爸吧?!?/p>
簡遲把牌理干凈放進了一個紅色的布袋里面,扼腕狀地搖搖頭,掀我的老底,“你也不要太難過,颯颯姐姐一上來就被閃電劈死了”,順便從書包里抽出張表格放在了餐桌上,咬著蘋果就去看他養(yǎng)的蠶寶寶了。
晶晶把表格撿起來,“簡遲,性別男,年齡七歲,身高一百二,體重二十二,肺活量……”
我問簡遲,“體檢啦?”
他用一根小樹枝撥了撥某條蠶寶寶,“嗯,體檢表要家長簽字。”
我說:“我不知道你爸爸什么時候回來,你睡覺前寫張條子壓在桌子上?!?/p>
他又往盒子里撥了撥,“你簽就行了。”
我和他相互對視了一眼,我點點頭。
此情此景讓陸晶晶臉上祥和地泛出了圣母一般光輝的光澤,“我真是見證了奇跡的一刻啊,我就說你倆有做母子的氣場啊,你看你倆連血型都一樣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這就是愛啊……”
我和簡遲不動聲色地干嘔了兩下,有點害怕她會為了慶祝這一歷史性的時刻突然跳到桌子上載歌載舞,簡遲轉身就回書房去做作業(yè)了。
兩分鐘后,我想起點什么,轉過頭問:“你剛剛說簡遲是什么血型?”
“跟你一樣,O型啊?!?/p>
下一秒,我看到她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毛骨悚然的眼神,我想,我可能意識到了一件重大的事情。
……
簡喬帶著Sandy從事務所出來,已逾晚上十點了,他不由一手扯開領帶,企圖換口氣。
細雨漸漸停止,像散落的絲綿,有氣無力地下著。
這一夜,太累了。
原本打算晚上帶颯颯吃一頓飯,提前定了餐廳,連簡遲也事先安排妥當。因為那個小丫頭前幾天還掰著手指和他認真地算,有點失望地說:“啊,你不記得了?我們在一起,好像快要三個月了?”
“你從哪一天開始算的?”他俯身親吻她,問:“也是從這樣開始算的?”怎么會不記得,只是她捂著嘴巴慌慌張張的樣子,逗得他真的很高興。
結果真到這一天,她自己卻忘了。
幸好忘了,實在沒辦法陪她,五點剛把簡遲送到爸爸那里就接到了Sandy的電話。時過三年,加拿大那邊終于又有消息了,等著他回去確認,于是匆匆忙忙趕回事務所,連手機也遺落而不自知,可等拿到一堆照片和資料傳真,分析,對比……
到頭來……錯,錯,錯,錯,依然是一場空。
他坐進車里后,捏了捏眉心,閉目養(yǎng)神。
Sandy在他邊上感到自己周圍氣氛迫人,一股森冷,她極少遇到這種情況,上一回已經(jīng)是三年前了。他那種壓抑的人很難取悅,也極少失落,于是跟著他工作壓力總是有形無形地來,并不容易,跟著優(yōu)秀鋒利的人工作,極難懶散,大部分時間她面容專業(yè),思維精準,只是偶爾也要顧及四歲的女兒。
當初簡喬聘她時事務所其他人不是沒有微詞,但簡律師是這么向合伙人評價她的,“Sandy?學歷和履歷都很好,經(jīng)驗豐富,有孩子?少許多麻煩,長相?我沒注意”,慢慢的她開始了解他的為人,還知道他有一個孩子,手上的戒指也是事實,只是從沒見過他的太太,不止她,同事里誰也沒見過。
只有兩三年前某次聚餐哪個人起哄,“簡律師,帶上你太太?”
本以為他會發(fā)火,誰知道只是笑笑,“她?她怕生?!?/p>
“怕什么生,又不是小女孩?!贝蠹译y得見他放松,有些窮追猛打的,另一個說:“對對對,嫂子也讓我們見一見嘛?!?/p>
他轉了轉手上的戒指,眼神深深的,“就是個怕生的小女孩?!?/p>
平時簡喬加班從不強留她,總是提前讓她走,今天女兒感冒,可是她還是主動請纓,情況不太一樣了,信息量比較全面,盡管她也不明白,簡喬這樣公事私事分得那么一筆一筆的人,為什么會一直鍥而不舍地等待一項并不從屬于任何一個個案的資料,常常會問她今天有沒有傳真,以前也有,也許幾個月會有一份,可他都是看過一眼就皺著眉頭送進了碎紙機里,要查一個在加拿大走失的老太太并不容易,何況還逐家逐家地在精神療養(yǎng)院和收容所里找,他們不是官方機構,豈不是大海撈針?
有一次她突發(fā)奇想地向他提議,“如果是親緣關系,可不可以先對比DNA?”
他淡淡地說:“是我一個朋友的母親。另外,沒有征得當事人同意提取DNA,你最好先查一下當?shù)叵鄳姆蓷l款?!?/p>
她知道自己造次了,如果是親緣關系,大可以想辦法報人口失蹤,于是從此在工作上不敢再疏忽。
她見簡喬許久沒有開車,表情也埋在夜晚交錯的陰影下面,深不可見,“簡律師?我自己打車吧?!?/p>
簡喬這才抬起頭,聲線剛硬,卻隱約帶著一絲疲倦,“不用,很晚了,我送你?!?/p>
……
等回到了原子公寓,簡喬在電梯里調(diào)試好了情緒,抬手看了下表,還沒有過十二點,總算來得及,一手拿著一捧粉玫瑰,是那種小小的很精致的花球。如果送太大束,颯颯又會驚怯起來。她看上去簡單,也有想象力,他看過她許多隨手畫在紙板和賬單背后的小漫畫,幾筆而已,把他一板一眼的樣子畫得特別傳神,但她其實并不容易哄,別人都說過者成災,可到她這里動不動就成災了,對她好多一點就大驚小怪的,一團孩子氣,以前不是這樣的,她不是那么謹小慎微的,以前……
他剛才上揚的唇際,又微不可見地抿成了一道薄線。
可開門的,卻是陸晶晶,她堅定不移地接過簡喬手中的花,“大哥,哈哈哈哈,很漂亮啊,謝謝啊”,隨后健步如飛地消失在走廊的盡頭,簡喬甚至聽到了她強勁的腿風……
家里只剩下簡遲,他正蹲在地上給蠶寶寶換桑葉,“颯颯姐姐?她和晶晶阿姨給你打了很多電話,她?跑出去了?!?/p>
簡喬坐在餐桌前,狀況已然一目了然,他聽到兒子說:“嗯,不要給爺爺簽字,沒說不可以給姐姐簽啊,我以為老爸今天不回家了。”
簡喬張著長腿坐在那里,眼神清醒無比,又眼睜睜看著事情開始一地碎裂,到不可收拾。
……
江沉落上個月辭退了夭夭的保姆,因為她發(fā)現(xiàn)她竟然在用她的La mer面霜,我問她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她說:“你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臉就像換了一層皮?”,落落很憤然,為了這層皮,她換了一個菲傭,非常專業(yè)地長著一張兵馬俑的臉,表情和質(zhì)感也很接近,雖然已經(jīng)見過幾次了,但是當她替我開了門,我還是嚇得忍不住伸手想找個門框扶。
進門后,落落正斜靠在窗前吹風,卸了妝,皮膚晶瑩剔透的,白皙得像一朵夜曇,短發(fā)挽在耳朵后面,露出一只小巧的沒有戴珠寶的耳垂。踢掉高跟鞋,她仿佛小了一圈,無限寂寥的模樣,不是獨立到毫無參照的那個江沉落,也不是永遠揣度衡量的是的那個江沉落,更不是我足以依靠的那個江沉落,她轉身見到是我,眼神里恍然飄過一點失望,但又讓我走到她身邊,用她修得很精致的指甲撫著我柔軟的頭發(fā),“小喵喵,怎么半夜不回家跑到我這里來了?餓不餓?”
她的手指微微發(fā)涼,在確認過剩飯已經(jīng)被全部清理干凈后,她對菲傭說:“嗯,很好,那有貓糧嗎?”
這讓我剛剛鼓起的那十二萬分的勇氣,行云流水地從身體里傾泄了出去。
我和她相互依偎地靠在一起,我們看不見的,彼此心里的傷口都被撕裂了一個角,我張了張口,哽咽地問了一個早已了然的問題。
她聲音有點輕巧,“你高中生物過會考了嗎?兩個AB型的人怎么可能勝出O型血的小孩?”
我不敢告訴她,簡喬曾經(jīng)說過他自己也數(shù)不清幫我做了多少次生物作業(yè),從初中做到高中,當了整整六年的槍手,我的確差點沒有過會考。
我記得他神情里滿是遺憾。
那時簡魚的生物比我好不了多少,也屬于吊車尾,但是他身為親生哥哥卻從不幫她做作業(yè),對此,簡喬指著我對小魚說:“難道你比颯颯還沒出息?”
這句話完全沒有喚醒我沉睡已久不待蘇醒的出息,但至少喚醒了簡魚的,她表情認真地想了想,自認比我出息多了,到底是發(fā)奮圖強地過了會考,竟然得了個B,而我,在簡喬孜孜不倦地“幫助”下,撐死到了D……
這也造成了我今天的遲鈍,和猶豫。
我失心瘋地打了二十九個電話給簡喬,我瘋狂地想知道,他卻不在,連辦公室的電話也無人應答。
永遠的,我急于需要他的每一刻,他總是不在。
而緊接著,落落問:“你又看什么亂七八糟的電視劇了吧?”
就在半個小時前,陸晶晶也是這么嘲笑我的,直到我忍無可忍地摔門而去,她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可江沉落畢竟是把一百個陸晶晶攏在一起聚變后也無法企及的,她很明白地握住我的手,“是真的?”
我點點頭,閉上眼睛,心跳強烈地像注入了強心劑,腦海里一閃而過,是簡喬棱角分明的眉目,他說:“我對不起你?!?/p>
我賴著落落快要睡著的時候,聽到她在電話里質(zhì)問簡喬,“你一開始就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我X你媽!”
我安靜地把電話從她耳邊放下來,按下那個小小的紅色按鈕,看著簡喬的名字從屏幕上一點點被低沉的光線湮滅。
……
翌日的清早,是烏云密布的,一如秦東的臉色,他上了自己的車,砰得甩上車門,留下簡魚一個人站在路邊的梧桐樹底下。
他連一個轉身也沒有留給她。
而簡魚看著手里簡喬的手機上那二十九通未接來電,無奈而落寞地笑了,最后辛苦地掉下眼淚來,洇入腳下柔軟的青色草皮里。
我在想,如果幸福只是在蠻荒之地幻化出的玻璃城池,無論人們是否長途跋涉一路顛簸,它依然可以輕而易舉地破裂。
用我們永遠無法預知的方式,輕而易舉地,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