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沅聽后，向霍正則笑道：“聽聽，他一向是那混世魔王，如今還曉得說好話了，怕是上一回在鄉(xiāng)下讀書讀怕了，這會子決定先討好我，免了再去書院受苦?！?/p>
霍正則瞪眼道：“你少得了便宜還賣乖，如今還有多少人討好你不成，有我這國公爺?shù)牡臻L孫捧你兩句，且偷著樂罷！”說著，又低頭向霍彥道：“別看你靳爺爺長一副和善模樣，其實油鹽不進(jìn)著呢！趕明兒你再去書院，該打板子還歸打板子。你休怕他，既是我孫子，不過背書寫字罷了，還難得過騎馬射箭不成？”
霍彥笑著應(yīng)道：“您說的是，騎馬射箭我不怕，不過讀書寫字我還得跟贇大郎學(xué)，他八歲就中了秀才，不愧是靳爺爺?shù)耐鈱O?！?/p>
霍正則就把目光放到了霍贇身上，剛要開口說話，靳沅就不耐的拉了他一把，指著馬車道：“在外頭白挨著曬是什么道理，有甚么話路上說罷?！?/p>
原是只備了一輛馬車，坐靳沅并兩孩子自然是寬敞十分的，但是眼下霍正則這對祖孫來湊熱鬧，便有些不夠了。靳沅便要他那管事再安排一輛，霍正則卻大手一揮，頭一個坐了進(jìn)去，又鳩占鵲巢的引其他人進(jìn)去。
“這老小子！”靳沅搖頭笑了一聲，不得已也帶著三孩子后來擠了進(jìn)去。
這馬車?yán)锉緛聿贾玫镁?xì)，什么緞子引枕，雕花案幾，官窯茶盞，一應(yīng)俱全，但因里頭載人超員，便將這多余的物事全卸了出去。如此，縱是霍正則高大，兩個大人三個孩子也容下了。
靳沅見張瑾個兒嬌小難得坐住，便摟著她過來，“荷姑坐我身上來?！?/p>
霍正則道：“你抱著這丫頭耽誤咱們兄弟說話。”說著，不待靳沅說話，就伸手將張瑾從靳沅膝蓋上抱走，往后頭孩子坐的那方一放，向霍彥說：“照看著你妹妹?！边@又轉(zhuǎn)身與靳沅說話。
霍彥應(yīng)了聲“好”，抬手就把身邊張瑾扶了，張瑾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他倒心平氣和，“怕你坐不穩(wěn)撞了頭?！?/p>
張瑾就轉(zhuǎn)頭去霍贇，霍贇心領(lǐng)神會，搶著扶了自己的媽，只是也不敢真撥開他爸的手。
雖然他們對著的是兩個老頭的后腦勺，但是也不能真鬧出動靜，于是張瑾抿了抿嘴，沒去理霍彥的小動作。
而這兩人在前頭也的確是有話說，但聽上去卻不是那要緊事，一開始只扯了幾句新安書院，因轉(zhuǎn)眼就要秋闈，接著就扯到靳沅回鄉(xiāng)祭祖的，因馬上就要中元節(jié)，然后不知怎的就從桐城扯到揚(yáng)州，最后變成說揚(yáng)州瘦馬。
“……之前我一回屋，你猜怎么著？我跟你去那鄉(xiāng)下三個月，那郭世顯就真給我相了個真正的揚(yáng)州瘦馬來，這可不是一般的，比你親家年初送的那個好了不是一星半點(diǎn)……”
靳沅哧了一聲，道：“住嘴罷你，孫子還在后頭，你口里就說起這些來，也不怕把他帶壞了?！?/p>
霍正則滿不在乎的道：“食色性也，人之常情。他日后也是要支應(yīng)門庭的，我可不要他學(xué)那酸腐氣，喜歡什么便去喜歡好了，若連喜歡什么的本事都沒有了，這人活著還有何用？不過一窩囊廢罷了?！?/p>
靳沅顯然常聽他那歪理，不以為然的很，只轉(zhuǎn)了話道：“郭世顯待你倒是幾十年如一日。我還以為，人人都去京里捧那新出爐的香餑餑去了?！?/p>
霍正則撫了撫扳指，哼聲道：“算他有些眼光，至于其他幾個，且叫他們?nèi)ゾ├餃悷狒[去。亂成那一鍋粥，誰不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我倒看誰最后真能分到一杯羹?！?/p>
靳沅笑道，“亂不了多久?！?/p>
霍正則也笑：“那是，今上又沒老糊涂。咱們不急?！?/p>
張瑾聽了一路，先還留心細(xì)致，后來聽到離題千里，也就被顛簸的馬車晃得有些暈了。幸而靳氏哪莊園確實就在城外不遠(yuǎn)，路上沒耗費(fèi)太久功夫便也到了。
一行人來這莊園也沒帶多少人，前頭一馬車是主子，后頭一馬車則是仆婦并幾個幸童。自有莊園里服侍的人圍了上來，或幫著穩(wěn)了馬車，或幫著擺了腳凳，一時間熱鬧非常。
這處莊園不大，陳設(shè)也并不精致，確如靳氏所說，最好的地方是有一湖好水。水邊又有幾株大樹，枝葉繁密團(tuán)團(tuán)如蓋，正可納涼。
祖孫們便擇了這地方來垂釣，仆從們各將竹凳，藤席，小幾子鋪好，又將帶來的瓜果點(diǎn)心擺了上去。
霍正則見了卻覺得沒趣，指了靳沅的茶碗道：“我便說你玩不出新意思，到了這地方玩的就是野趣，偏你還喝這自帶的茶，又是六安瓜片罷？”說著，他伸手就拿茶碗一傾，靳沅去攔，只攔回一個空碗。
張瑾一愣，不知這鎮(zhèn)國公又來了什么興致。
只見他就叫仆從將桌子上的精致點(diǎn)心，好茶好果全撤了，又將莊園里的管事叫來，令他備上土產(chǎn)侍奉。因是快到晌午時分，霍正則又叫人將菜也送到這里，便要幕天席地的野餐。
先上的是茶，張瑾原是做文化行業(yè)的，接觸應(yīng)酬過不少文化人，自然也懂一些吃茶。雖是皮毛，但也知道這一碗茶比之先前那碗，就不知差到哪里去了。
靳沅更是有意看人笑話，道：“請啊，國公爺?！?/p>
霍正則眉頭也不皺，一碗下腹，又捏碎兩顆山核桃，吃得不亦樂乎，“當(dāng)年在漠北，老子連馬尿都喝過，還吃不下這個？”
靳沅笑道：“還好意思提這個，當(dāng)年要不是……”
兩人就著吃食，竟你一言我一語的又說起古來，張瑾與霍彥倒坐得住，霍贇畢竟是個真孩子，不禁無聊起來。但是父母在身邊，又有言在先，不敢真鬧，便低聲在張瑾耳邊抱怨，“他們感情也太好了，還釣魚不釣？”
張瑾給他一個制止的眼神，霍贇便轉(zhuǎn)頭去看霍彥，霍彥便輕聲道：“他們是患難之交，大燕連年征戰(zhàn)那時候，鎮(zhèn)國公領(lǐng)兵，靳太師任戶部侍郎，在軍費(fèi)上頂著壓力支持鎮(zhèn)國公，再后來靳太師任兵部侍郎，戰(zhàn)事有變，靳太師帶兵支援。后被貶，鎮(zhèn)國公回朝周旋，才升回來……”
霍贇雖然腦子里記憶要多些，這些話倒也不是聽不懂，卻毫無興趣。
反而張瑾可用的記憶不多，卻全聽了進(jìn)去，并還自省自己知道的不夠多，難以籌謀。因此在霍贇耳邊告誡道：“早跟說要眼觀四向耳聽八方，虧你還說要在這里當(dāng)將軍當(dāng)大官，你這年紀(jì)在這里可不算小，到時候你什么都不知道，別人只拿你當(dāng)傻子?！?/p>
霍贇覺得被小看了，不由急得一站，大聲道：“你少激我，我才……”
動靜這樣大，坐在對面那邊的霍正則、靳沅自然看了過來，靳沅問道：“怎么了？”
張瑾正想如何應(yīng)對，霍彥就已經(jīng)笑著接了一句：“沒什么，我們在說下棋呢，贇大郎說他十步之內(nèi)就能將死對手，我不信，說祖父下棋也很厲害，他要是能將祖父十步之內(nèi)將死，那才叫真的。”
霍正則果然來了興趣，不再追究旁的，就要拉霍贇去下棋。
旁的張瑾或許還怕霍贇不會應(yīng)對，唯獨(dú)下棋她不怕，因霍贇在下棋這方面天賦極高。他的象棋雖不如圍棋，但也是輕易沒有對手，且能去街邊巷口賭棋的。
既然要對弈，自然使鎮(zhèn)國公關(guān)注到了霍贇身上，而霍贇小小年紀(jì)，棋藝不凡，也就得了霍正則的青眼。所以這事因禍得福。
張瑾不由看了霍彥一眼，一向知道他反應(yīng)，卻沒想到他這樣有急智。
霍彥也對著她回頭一笑。
笑容溫和，既有成人的運(yùn)籌帷幄，又帶著小孩一般的天真與狡黠，矛盾而和諧，令人不能移目。
他輕聲道：“有我在，你不用操心這些?！?/p>
張瑾細(xì)長的眉毛一蹙，這句話霍彥并不是第一次說。
早在她第一次跟著霍彥去見霍母時，她看出霍母不喜歡自己。不知是嫌棄她無父無母出身鄉(xiāng)下，還是嫌棄她雖然考上頂尖大學(xué)，有了體面工作，卻未婚先孕讓其兒子來娶，疑她是心機(jī)女，或許僅僅是覺得她配不上四九城里的名門霍家。
總之霍母雖然親和有禮，但是一向能察言觀色的張瑾還是看出霍母不喜，她跟霍彥商量時，霍彥就說“有我在，你不用操心這些?！?/p>
她信了，哪怕事后證明她猜的沒錯，霍母嘴甜心苦，拿捏折磨得人有苦說不出。但是她信霍彥，只是霍彥回報給她的又是什么？
張瑾收回思緒，眼底恢復(fù)了冰涼和平靜。
所以人生在世靠別人是不行的，不論古今從前和現(xiàn)在，想要安身立命，在這個地方活好，讓兒子也活好……她還是得靠自己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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