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犯!”青年聞言,倒抽一口冷氣,瞪大眼睛道:“你可知帶你來此的是何人?天底下,誰人堪做我?guī)煹那舴?!?/p>
在聶家宅院,詔肄師自報家門時,已將聶猛攝走,所以聶猛沒有看到那三名修者的震驚之色。
但詔肄師的修為境界遠(yuǎn)在那三人之上,聶猛是能看出來的。
而且剛才青年尊稱詔肄師為首座,口稱我?guī)?,可知他的地位不凡?/p>
“他自稱什么師……”聶猛說,他不太確定是哪兩個字。
“詔、肄、師!”青年一副看鄉(xiāng)巴佬的神情,用崇敬的語氣一字一頓道。
“詔者,告也;肄者,習(xí)也。恩師以此為名,取傳道天下,學(xué)海無涯之意。不愧是圣賢天三首座之一,學(xué)宮之主!真乃天下儒士之楷模,萬世學(xué)子之典范……”
一連串之乎者也,搞得聶猛頭大。
好不容易,青年才停止吹噓,看著聶猛,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耙擦T,恩師把你交給我,必有他的深意,這是對我的一番考驗,不可不察?!愀襾怼!?/p>
青年推開小院東廂的房門,把聶猛讓進(jìn)來。
這間屋子頗為寬敞,窗明幾凈,陳設(shè)古雅,靠窗擺著一張幾案,案上陳列著筆墨紙硯,推開窗子,窗外正對幾叢綠油油的修竹,清爽宜人。
“這間屋子,你先住下,等我搞清楚恩師的用意,再做計較。”
“也好。”聶猛說。
“我得好好想想,首座到底是什么意思……”
青年一副冥思苦想的神情,低著頭往外走,剛剛跨出門檻,又忽然回頭道:“差點(diǎn)忘了,我叫鄧鞏,字子固,你叫我子固就好。你可有字?”
聶猛搖頭道:“我才十六。”
鄧鞏大為吃驚。
眼看聶猛是一個身高八尺,壯如鐵塔的粗漢,沒想到才十六歲。
再仔細(xì)看他眉眼,果然是少年模樣。
鄧鞏這才知道自己看走了眼,便有些不好意思,哦了一聲,急忙出去了。
聶猛覺得有點(diǎn)好笑。
這個鄧鞏有一些書呆子氣,跟他在城里見過的酸秀才略有幾分相似,但氣質(zhì)要勝過許多,并不讓人覺得討厭。
眼下,他獨(dú)自一人,身處凈室,只覺渾身上下一陣輕松。
回首這兩日的風(fēng)云際遇,只覺身在夢中。
就在一天之前,他還是陽城中一介豪強(qiáng),說一不二,飛揚(yáng)跋扈,城中偌大勢力的醉月樓和青龍幫,在他眼中,不過是土雞瓦狗,不值一提。
可是轉(zhuǎn)眼,他便迭遇異人,親眼見證諸般神通,方才驚覺自己所倚仗的拳腳功夫,不過是下之又下的微末技藝,遑論與那高高在上的仙佛比較,便連詔肄師都看不上的低級散修,對他而言也不啻天神。
現(xiàn)在,他來到這神仙寶境,雖然并非出于自愿,但既然有此機(jī)緣,便要有所作為。
這些修士固然看不上他的資質(zhì),不屑收他為徒,可他也不能妄自菲薄,總要設(shè)法踏上仙途,到那至高天的所在,親眼看上一看,也替素昧平生的無名老者問上一句“憑什么”,方才不虛此生,不枉為人。
是的,憑什么。
他就想問這一句。
聶猛不缺豪氣,更不缺向上的動力。他就像一個一直生活在高墻大院里的孩子,有朝一日,忽然借著一架梯子,看到了高墻外的風(fēng)景,從此以后,這堵高墻便再也無法禁錮他,院子里的一切也不再吸引他,他要不顧一切到外面的世界去,走到世界盡頭,看在這世界之外是否還存在另一個世界。
這樣想著,聶猛頓時豪情滿胸,失去自由的煩悶也不再困擾他。
他已經(jīng)有了一個高遠(yuǎn)的目標(biāo),那么所有的屈辱和痛苦,對他來說都只是修行。
此刻的禁錮,正是莫大的機(jī)緣。
聶猛躺在床上,掏出無名老者送給他的玉簡,細(xì)細(xì)觀察。
這枚玉簡,老者珍而重之地交到他的手中,一定不是凡物,很有可能是一件修煉的法寶,就像靜虛尼姑的金剛珠,或者那個玄機(jī)道士的銅鏡。
但如果確實是法寶,想要驅(qū)動恐怕得有法力,他現(xiàn)在只是一個凡夫俗子,怕是沒有機(jī)會驅(qū)動這玉簡。
果不其然,他將玉簡看了又看,摩挲個遍,玉簡仍舊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既不發(fā)光,表面也不浮現(xiàn)出文字來。
睹物思人,聶猛又想起無名老者逝去時的壯烈一幕,心中黯然,便將玉簡貼身收起,眼睛望著帳頂出神,不知不覺間,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已是黃昏時分。
落日的余暉透過窗欞,在室內(nèi)灑下一地金黃,空氣中似乎漂浮著某種無形無質(zhì)的氣體,被陽光染成濃稠的金色。
聶猛伸了個懶腰,翻身而起,覺得有些奇怪,看天色,他明明已經(jīng)睡了一天,卻絲毫感覺不到饑餓,反而精力充沛,神清氣爽。
放在平時,一頓不吃飯,就會餓的心慌。
信步走出屋子,聶猛看到鄧鞏坐在正屋的窗前,捧著一卷書埋頭苦讀。聽見院中動靜,鄧鞏抬起頭,沖聶猛露出一個友好的微笑,放下書本快步走了出來。
“聶兄弟,我見你睡得熟,便沒有叫你,你一定餓了吧?”
聶猛其實不太餓,但總覺得自己應(yīng)該吃點(diǎn)什么——他還不太適應(yīng)那奇特的飽腹感。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
鄧鞏微笑道:“再等一會兒,會有人送吃的來。”
聶猛不愿局促在這小院里,問能不能到外面走走。
鄧鞏笑道:“當(dāng)然可以,即便你是囚徒,也是我?guī)煹那敉?。在這蓬萊島上,除了三位首座,誰也沒有權(quán)力阻攔你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他既這樣說,聶猛便不客氣,只管大步邁出門去。
沿著年頭久遠(yuǎn)的青石板路,聶猛信步走著,發(fā)現(xiàn)島上的地勢,并不如他在空中見到的那樣平坦,多有高低起伏,各式建筑都依勢而建,高低錯落,卻并不顯得雜亂,而是似乎存在某種規(guī)律,至于什么規(guī)律,他也說不上來。
路上有時會遇見行人,多是些白面書生或妙齡少女,沖他點(diǎn)頭微笑。也有農(nóng)夫、樵子和婦人等尋常人家,荷鋤負(fù)柴而行。
與陽城縣鄉(xiāng)間百姓的矮小佝僂、面有菜色不同,這些人大多身體健壯,面色紅潤,行走時健步如飛。
聶猛閑逛了一會兒,所見無非田園牧歌般的世外之景。
雖然時時抬頭仰望,天上倒不曾飛過一個御空而行的修士。
聶猛頗覺無趣,順著來路仍回住處。
剛剛跨進(jìn)院門,差點(diǎn)撞上一個人。
抬眼一看,是一位耄耋老者,年紀(jì)雖大,身子倒還康健,手里捧著一個空的食盒,見了聶猛,微微躬身,繞過他出去了。
“聶兄弟,來吃飯?!编囲栒谠褐惺郎喜疾?,見了聶猛,招呼道。
“剛才是……”聶猛好奇地問。
“哦,是我的一位學(xué)生,福老。小兄我不才,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只得請他供奉一日三餐,聶兄弟不要見怪?!?/p>
聶猛有些吃驚,看鄧鞏不過二十上下,竟已為人師,看來這蓬萊仙島上,委實人不可貌相,自己還須小心行事,不要生出禍端。
兩人便坐下吃飯。
菜色很簡單,兩葷兩素,一碟豆腐、一盤青菜、一碗燉山豬肉、一碗不知是什么肉的肉絲,拌著辣子炒的,很是下飯。
飯是普通的白米飯,飯粒晶瑩飽滿,香氣撲鼻。
聶猛聞到飯菜的香味,頓時胃口大開,一連吃了數(shù)碗。
鄧鞏笑瞇瞇地說:“像你我這樣的普通人,初來島上的幾日,往往不思飲食,是因為島上靈氣太過充沛,普通人吸納許多靈氣,無從消化,積存在臟腑中,便有飽腹之感。不過福老家的飯菜堪稱蓬萊一絕,只要聞到香味,不管你有多飽,照樣能吃個精光。哈哈?!?/p>
聶猛也哈哈一笑。
鄧鞏這番話解釋了聶猛無端飽腹的原因,但接著他就產(chǎn)生了另一個疑問。
鄧鞏自稱普通人,可他稱呼詔肄師為‘我?guī)煛?,?dāng)是詔肄師的弟子無疑。像詔肄師這樣的高人,弟子怎么會是普通人?總要比那些什么寺、什么庵、什么洞的散修要強(qiáng)得多才對。
聶猛心中有此疑問,便坦然相問。
鄧鞏果然回答他:“不錯,我?guī)熥?,一個個皆是人中龍鳳、世之俊彥,可惜我是唯一的例外。我天性魯鈍,資質(zhì)不佳,無法學(xué)習(xí)上乘道統(tǒng),幸蒙我?guī)煵粭?,留我在島上閑住,此生別無他愿,惟愿侍奉我?guī)熥笥遥┦赘F經(jīng),故紙堆里了此一生,于愿已足?!?/p>
他說的雖然豁達(dá),聶猛還是聽出一絲遺憾之意。
這世上有哪個人不想飛升得道?只是苦無機(jī)緣罷了。像鄧鞏這樣,身為高人之徒,卻無法修煉仙道,這是何等的憾事。
想到這,聶猛頗覺同情。
鄧鞏卻雙眼一亮,從石凳上一躍而起,神情激動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聶猛被他這番舉動弄得莫名其妙,呆呆地看著他。
只見他拍手大笑道:“我明白了,我?guī)煱涯惴旁谖疫@里,正因為我是他的弟子中,唯一的普通人。哈哈,聶兄弟,你無意的一問,解開了我心中的一個謎團(tuán)??上壹抑袩o酒,否則此時此刻,當(dāng)浮一大白!”
聶猛見他又現(xiàn)出書呆子相,頗為鄙視,不過他提到了酒,頓時勾起聶猛肚里的酒蟲,不由咽了口唾沫,也覺得遺憾。
忽見院中踏進(jìn)一人,大聲道:“誰說無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