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圍觀者的注視下,聶猛三人離開了萬卷樓。
行到僻靜處,程立雪開口了。
“我在書院時常聽人說起,圣賢天太學(xué)主收了一個凡人為入室弟子。當(dāng)時我還納悶,想不通這是為什么。及至來了這里,見識過鄧師兄的學(xué)識氣度,方知道學(xué)主是慧眼識人。不過直到今天,我才總算明白,學(xué)主收鄧師兄為徒,分明是撿到寶了呢?!?/p>
能得到心儀之人的夸贊,鄧鞏的一顆心簡直要飛起。旁邊的聶猛冷眼看著他樂不可支的樣子,真想一腳把他踹到路邊的池塘里。
“只是幾句強詞奪理的說辭,不值一哂,倒叫程姑娘見笑了?!编囲柨谥兄t虛道。
“那個姓沈的是什么來歷?”聶猛問道。
“他叫沈凝,是文主的親傳弟子,一向吹毛求疵慣了,巴不得別人有一點錯處,你不用管他。”
“是我連累鄧大哥與他結(jié)怨……”聶猛歉然道。
“無妨,”鄧鞏一點也不在乎,“他看我不順眼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次也是借題發(fā)揮,針對的其實還是我?!?/p>
“怎么,鄧大哥與他有仇怨?”
“仇怨倒也談不上,只是文主對我多有錯愛,他身為文主的親傳弟子,難免會有些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程立雪聽到這里,笑道:“原來他是吃醋了?!?/p>
鄧鞏不好意思地?fù)蠐项^,嘿嘿傻笑起來。
聶猛又問道:“我今天在樓上看到的那副畫,聽沈凝說,名字叫《觀自在臨凡圖》,鄧大哥知不知道這畫的來歷?”
鄧鞏點頭道:“《觀自在臨凡圖》是畫圣吳道子以畫入道、白日飛升之際留下的手跡。此畫作于兩千年前,地點是位于神州大陸中部的大夏皇朝。據(jù)說當(dāng)時有菩薩降臨大夏皇城,吳道子親眼目睹菩薩法跡,作此畫后大徹大悟,羽化而去,從此被后人尊為畫圣。”
看來,那女魔頭還確是一尊真佛。
只是這畫中,菩薩臨凡現(xiàn)法身,受萬眾頂禮膜拜,看不到有一絲殺戮的戾氣,怎會在后來親手屠滅了一座城池?這其中到底有怎樣的故事?
聶猛隱隱有一種感覺:
從當(dāng)日無名老者現(xiàn)身自家宅院,到后面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再到今天無意中看到這幅畫,冥冥中似乎有一條線,牽引他朝一個未知的方向探索前行。
前路迷茫。
他不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是什么,甚至連這到底是不是一條路也無法肯定。
可他并沒有別的路可走。
仙凡有別。哪怕是一個初生的嬰兒,只要有仙骨靈根,便不再是凡人,而是升仙之材;可若沒有那一點靈根,任你有通天本事,在仙人眼中,也只是一粒微塵罷了。
以聶猛的資質(zhì),沒有一個修仙門派會收他。
他的修道之路,不通。
他只能抓住冥冥中的這一線啟示,不管這條路最終通往哪里,他都必須走下去。這是無名老者以生命為代價,為他開啟的機緣。
舍此之外,別無他途。
程立雪站在一旁,饒有興致地打量著聶猛,目光似有深意。“我看聶小弟并非附庸風(fēng)雅之人,怎么會對這幅畫如此上心呢?”
“只是一時好奇?!甭櫭驼f。
他當(dāng)然不可能說出真正的原因。經(jīng)過這一段時間,在圣賢天耳濡目染,他已經(jīng)明白了很多事。
女魔頭的身份,干系十分重大。
詔肄師破例把他帶來島上,就是為了保守這個秘密。他如果連這一層都想不明白,大嘴巴到處亂說,那是求死之路。
鄧鞏和韓胄,兩個詔肄師的親傳弟子,都非常知趣地沒有打聽這件事,就足以說明問題。他們肯定早就猜到,聶猛可能跟師父新收的小師妹有關(guān),可是他們沒有問。
他們都是聰明人,知道什么該問,什么不該問。
聶猛也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守住這個秘密,就是守住自己的命。他是詔肄師親自帶到島上的,除了詔肄師,沒有人敢動他。只要他不亂說話,詔肄師也就沒有理由殺他。
尤其是對程立雪這樣的的外來者,更不能有所透露。
鄧鞏臉上掛著高深莫測的微笑,神秘兮兮地說:“我知道他為什么對這幅畫有興趣!”
聶猛和程立雪兩人的目光一下子放在了他身上。
聶猛突然想到,詔肄師帶他來島的那天,鄧鞏見過跟在詔肄師身邊的少女,他又對這幅畫如此熟悉,會不會已經(jīng)注意到那少女與畫中的菩薩容貌頗有相似之處?
“聶兄弟之所以關(guān)注這幅畫,原因在那畫中的菩薩?!编囲栒f。
此話一出,聶猛面上雖不動聲色,可背后卻直冒冷汗。
鄧鞏這是被感情沖昏頭,糊涂了!就算他是詔肄師的親傳弟子又如何?從詔肄師對那女魔頭的重視程度來看,區(qū)區(qū)一個名下弟子,恐怕算不得什么。他若說了不該說的話,恐怕不會只是責(zé)罰一頓就能了結(jié)的事。
聶猛有心阻止,可那樣一來,就會更引起程立雪的懷疑。
只能硬著頭皮聽下去。
就算鄧鞏猜出這畫中菩薩與他師父新收的小師妹有所關(guān)聯(lián),可其它的關(guān)竅他并不知曉。最關(guān)鍵的情節(jié)在聶猛的腦子里,無名老者身隕之后,世上知道這個秘密的,只有他一人。
“聶兄弟是心儀畫中的女菩薩,所以才關(guān)心起那副畫來……”
程立雪一聽,臉上頓時飛起兩片紅云,嗔怒地瞪了鄧鞏一眼,似是責(zé)怪他胡說八道。
聶猛則松了一口氣。
這呆子,自己陷入情網(wǎng),就什么都往那上面扯。沒救了!
“我可不是胡說,這是有典故的?!编囲柨吹匠塘⒀┑姆磻?yīng),一時大急,急忙辯解道:“畫圣的這幅作品,是公認(rèn)的巔峰之作,更有人聲稱,若有人能看懂這幅畫中蘊含的真意,便可以效法畫圣,以畫入道,白日飛升。這當(dāng)然是無稽之談。不過這《觀自在臨凡圖》確實有異于畫圣其它任何作品。異常的地方,就在那位菩薩身上。”
面對心儀的女子,鄧鞏賣起關(guān)子來,絲毫不遜韓胄。
聶猛真想上去掐住他的脖子,讓他一氣說完。
“畫圣的筆下,畫過不少神仙佛魔,尤擅畫佛。他畫的佛,一個個都是寶相莊嚴(yán),氣度儼然,讓人一看便生出頂禮膜拜之心。可他在《觀自在臨凡圖》中畫的這位菩薩,卻是姿容妖冶、艷麗無雙。凡是看過這幅畫的人,莫不心搖神蕩,難以自持。聶兄弟關(guān)心這幅畫,想必就是這個原因了?!编囲栃Σ[瞇地說。
“真的嗎?”程立雪有點不敢相信?!爱嬍サ牧⑤S,我也觀摩過幾幅,卻不知這最負(fù)盛名的《觀自在臨凡圖》竟有這般奇處?!?/p>
“你若想看,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看?!编囲柤泵φf。
“不用了。”程立雪微微一頓,神情冷淡下來,說:“我還要趕回去抄書,這就告辭了。”說罷,沖兩人微一致意,便即離開。
鄧鞏愕然,不明白程立雪的態(tài)度為何突然轉(zhuǎn)變,一時愣住了。
聶猛看著他驚愕的神情,十分快意。
讓你賣關(guān)子!
讓你嚇老子!
連他這個大老粗都明白,鄧鞏把這幅畫說的如此不堪,跟市井間流傳的春宮圖冊幾乎沒差,還腆著臉說要帶女孩子去看,人家能不生氣么?沒當(dāng)場甩臉子,已經(jīng)算是好涵養(yǎng)了。
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過了好一會兒,鄧鞏才從打擊中回過神,看到聶猛似笑非笑的目光,老臉一紅,訥訥道:“呃,那個,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去干活了。”
兩人各懷心事,默默無言地回到萬卷樓,整理著從地宮里挖出的那些古書。整個下午,都沒有再看見沈凝的身影。
這一番忙活,就到了黃昏。
夕陽把流金般的余暉透過窗欞灑進(jìn)房間,把散落各處的古書鍍上一層燙金的封面,華麗非常。鄧鞏和聶猛兩人,也被陽光披上金色的外衣,一切都顯得金碧輝煌,如夢似幻。
鄧鞏丟下筆,伸了個懶腰,站起來道:“收工。”
聶猛把最后一摞書按照分類擺到書架上,和鄧鞏一道離開房間。
只見外面的大藏書室里,還有不少修士在埋頭苦讀。書架上方,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顆虛懸在空中的夜明珠,此刻已經(jīng)全都亮起,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晝。
“這萬卷樓什么時候落鎖?”
“沒有鎖。誰最后一個離開,把門帶上即可?!?/p>
聶猛突然想起鐵英紅偷盜修仙功法的計劃。
“不怕有人來偷嗎?”
鄧鞏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斑@是藏書樓,有什么好偷的?真要有人來偷書,那說明他是個一心向?qū)W的可造之材,不管他想看什么書,只管拿去,圣賢天別的沒有,就是書多。”
“可二樓的那些寶物呢?”
鄧鞏笑道:“它們只是另一種形式的書籍而已。若說是寶物,萬卷樓里的每一張字紙,都稱得上寶物。文以載道,真正的寶物,不是這些書籍器物本身,而是承載其中的無上道統(tǒng)。只有那些被外物蒙蔽了本心的人,才會抱著二樓的東西當(dāng)寶貝?!?/p>
聶猛深以為然。
不是因為他聽懂了鄧鞏的理論,而是因為他向來就對那些老古董不感冒,認(rèn)為那不過是紈绔子弟和書生閑人的玩物而已,遠(yuǎn)不如銀錢飯食來得實在。
“我聽說,”聶猛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三樓藏著很多修仙功法,難道也不怕偷?”
“這就更不用擔(dān)心了。沒有文主的許可,任何人都無法進(jìn)入第三層?!?/p>
“為什么?”
“因為,萬卷樓的第三層,就在文主的身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