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上氣氛凝滯,滿面淚水的趙曦也噤了聲,掩飾起自己的失態(tài)。雖說還多少有些萎靡,卻不至于失了皇家的體面。
衛(wèi)憶經了前世風浪,慈和之心倒是不曾過多折損,只是為母則強,又懂得了人至善則可欺的道理,這會兒眉眼間不由地顯出幾分厲色來。她與趙回耳語幾句,喚過趙曦和墨玉,徑直走下殿去。
待目送她走遠了,趙回才將目光轉向跪著的幾人,劍眉略微上揚,眸中的情緒不可探查。
此時宮中落針可聞,衛(wèi)芝倒還能強作鎮(zhèn)定,可另一個犯了錯的不過是個十幾歲的丫頭,哪見過這等場面,早已面色慘白,抖若篩糠。
趙回輕輕撫著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并未多瞧那丫頭一眼,掃過一圈后,便似笑非笑地看向衛(wèi)芝,直看得她冷汗連冒。
殿前失儀,其實并不能算是個正經罪名,得什么發(fā)落,權看今上的心情。這心情若是尚可,不過是件好遮掩的小事,若是欠佳,便是捅了個天大的簍子。
衛(wèi)芝這些年可謂是跟緊了衛(wèi)憶的腳步,說她是飛上了枝頭都不為過,對趙回的態(tài)度還是有幾分把握,只要態(tài)度恭順,該是不會被過分責難。
果不其然,不過幾息之間,趙回便遣人扶她起身回位,算作是不追究的意思,衛(wèi)芝長長地舒了口氣,卻絲毫不敢懈怠,垂頭坐得筆直,擺出一副認錯的樣子。
趙回心下冷嗤一聲,端起了手邊的茶杯:“今夜不太平,朕也不欲再追究什么,只是事出有因,又不巧得很,甄小姐年齡尚幼,恐有克撞,以后別再進宮就是了。至于賈愛卿,治家不嚴,本該思過,朕念在你是國之棟梁,理應得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暫且只作罰俸,以觀后效,還望愛卿能引以為戒?!?/p>
殿內一時間更安靜了些許,還沒將凳子坐熱的衛(wèi)芝險些暈厥過去,面無人色。
如此晃眼的打臉動作,讓在座的高官命婦心里都打了個激靈,揣摩起日后自家該有的態(tài)度。
衛(wèi)芝算是皇親國戚,是深得皇后圣心的妹妹,爾后又高嫁入賈國公府,在京城是頂頂風光的貴人。如今她連帶著夫家被這番敲打,著實有些不合常理,是要變天的訊號。
至于甄家,這御林軍副統領是廣興侯府的三爺,在朝中也算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如今才剛及笄的女兒被指不祥,這以后的婚事便不能在京中考慮。廣興侯的嫡長女入了東宮,育有皇長孫,雖說是個不伶俐的孩子,皇上也該給甄家留些面子,時下卻有如此動作,這廣興侯,也怕是不好了。
年近五旬的廣興侯爺倒是坐得穩(wěn)如泰山,只從鼻孔哼出一聲,以回應針對他的各式目光。甄驍刃卻像是被雷劈過一般,干脆愣在當場。
同跪的賈和珅心中扼腕,神色卻看不出絲毫端倪,叩頭謝了恩。他趁著俯身的機會斜睨身旁木頭一樣的甄驍刃一眼,見他那副模樣,十分鄙夷,只起身跪好,不見有絲毫動作。
趙回將一切都看在眼里,眼底泛起無人能察覺的波瀾。
這只是,他替心愛之人討債的開端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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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說,衛(wèi)憶本不必插手這事,鶯歌不過是趙玉身邊一個親近些的宮女,何至于如此勞師動眾?趙曦心中沒個計較,加上方才見到的驚心場面,只隨著進了秋水殿,不肯再靠近那出事的小廚房半步。衛(wèi)憶猶豫半晌,終是將墨玉留在趙曦身邊照顧,只帶了素云素月去。
趙曦斜靠著圈椅的扶手,將肘擱在小桌上撐著臉,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
墨玉見狀,向前幾步拎了桌上的小壺,取了小蓋鐘正要斟茶,趙曦忽地坐起來,聲音依然有些顫抖:“墨玉姑姑,如懿并不想用這秋水殿的東西,茶便不必了?!?/p>
墨玉斟茶的手頓了頓,將小壺遞給身旁的小宮女,用帕子凈過手,默默地站在了趙曦的側后方,不再言語。
秋水殿一時間壓抑得很,只能聽得呼吸聲此起彼伏。
趙曦受不了這寂靜,稍稍側過頭去看墨玉,輕聲發(fā)問:“這事竟驚動了皇嫂,姑姑可知道這鶯歌何許人也?
墨玉垂眼站著,語氣和柔,不露半分情緒:“鶯歌是青陽宮的大宮女,娘娘想必是掛心定遠公主的安危,才來一探一二。”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卻讓人不能信服。趙玉拜在江湖高人門下,武功了得,辨毒認藥的手段也是一等一的好,只有她掛心別人,哪有別人來掛心她的份兒。衛(wèi)憶撇下群臣來此,左右不過是事出東宮,掛心太子罷了。趙曦想到這兒,也不再追問。
見她沉默,墨玉抬起臉來,言語間帶了試探之色:“此事蹊蹺,公主當時在場,可知個大概的來龍去脈?”
趙曦倚著小桌,吐出一口濁氣,半闔上眼,似是在回憶些什么,又像是在思考些什么:“下午鶴清音說要從如意宮搬來東宮的院子,方便同太子及衛(wèi)將軍商討要事,我便也隨著來了。我實在幫不上手,無聊得緊,就尋了太子妃一同來秋水琴苑聽琴。當時皇姐的宮女就在一旁打理茶水點心,本來十分安然…”
趙曦換了個姿勢,扭過身子,將頭埋進臂彎中:“快到了傍晚時分,東宮里有尚服的宮女來尋太子妃。今日暑氣重,我不愿再回宮更衣,便想著索性不去那宴會,一會兒派人給皇嫂傳個話便是了。我留在這兒繼續(xù)聽琴,還念叨著要等鶴清音打點好居所一起用膳。誰成想到皇姐的兩個宮女并不曾跟著太子妃,而是留在了東宮的院子里,我好好的詠月曲沒聽完,那聲尖叫我倒聽得真切。姑姑,你說我若是沒尋了去該多好?今夜我怕是要被魘著了,現在都怕得很?!?/p>
趙曦的話中滿含怨氣,不似作假。
墨玉看不清她的表情,輕輕皺起了眉,過了片刻才出言安慰:“公主莫要思慮過度才是,一會兒奴婢著人挑幾個身手好的宮人去如意宮當值,務必讓公主安心?!?/p>
趙曦維持趴著的動作,艱難地點點頭,甕聲甕氣地道了謝。
墨玉回過話后便低下頭去,十分平靜,好像這兒不曾來過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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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后廚的衛(wèi)憶對前院兒的暗潮洶涌一無所知,她同趙玉并肩站在桌案前,默默看著趙玉將小盤中的綠豆酥一塊兒一塊兒地挑揀到瓷碗里。
趙玉修長的手在盤中最后一塊綠豆糕上停留了許久,終于還是將它丟進了瓷碗里。她喚來傍晚在后廚當值的小太監(jiān),低聲問:“下午淺語可是用過這盤點心?這碟綠豆酥又是誰做的?”
那小太監(jiān)向她躬身拱手算作請安,朗聲道:“酥點一類的點心向來是劉廚娘負責,至于淺語姐姐有沒有用過這點心,奴才便不得而知了。公主如此問,可是這點心出了什么問題?”
趙玉彎起唇角,勾出個淺淡的笑容來,卻讓那小太監(jiān)心底發(fā)顫:“那劉廚娘何在?傳她過來。”
那小太監(jiān)穩(wěn)了穩(wěn)心神,深深地向趙玉作了一揖:“公主,這點心經手之人眾多,劉廚娘實在清白,奴才愿以項上人頭作保。今日不巧,廚娘因家中有要事,午間做完小點便請著出宮了,之后的存留、盛盤事宜俱由尚食的各位姐姐們負責。公主若要查...不妨從這兒入手?!?/p>
趙玉挑眉,似乎頗有幾分興味:“你倒是個膽子大的,如此惹火上身,就算本宮不治你的罪,你開罪了一干宮人,今后也別想在這秋水殿做個好人。且讓本宮猜猜,你莫不是,心悅這廚娘?”
小太監(jiān)苦笑一聲,跪倒在地上:“公主明鑒,奴才所言句句屬實,沒有半點的偏頗之意?!?/p>
趙玉還想開口,卻被衛(wèi)憶按住了手。衛(wèi)憶透過后廚的窗子,看著院中隨風搖曳的玉蘭花枝,微微笑了。那花開得正絢爛,一朵朵玉色嵌在花枝上,仿佛你只要伸手去碰了,就會支離破碎。
生命在這一刻是如此脆弱,經不起半點敲打。
衛(wèi)憶俯身將那小太監(jiān)扶起來,柔聲吩咐:“去折枝花來,你若選了本宮心里所想,你便帶著劉廚娘去我昭陽殿做事,若選不對,就還在這秋水殿罷。”
衛(wèi)憶沒理會趙玉疑惑的目光,只挽起她的手,伴著她向外面慢慢走去:“看你這般模樣,可是明白什么了?”
趙玉冷笑一聲,眼神分外銳利:“知人知面不知心,古人誠不欺我。嫂嫂不必憂心,此事與東宮無關,是我宮里的私事?!?/p>
衛(wèi)憶看著那小太監(jiān)搬了梯,取了剪,選了一枝開得艷的玉蘭,眼中盛滿了笑意:“阿玉,你莫要被憤怒遮了眼,這事,未必是你身邊另一個丫頭做的。”
還不等趙玉反應,衛(wèi)憶便松開她的手,徑直向院中走去:“按兵不動也未嘗不可,這些奇謀機巧,你該是比我懂得多。”
趙玉看著衛(wèi)憶走向那玉蘭花樹,接過小太監(jiān)手中的枝子來,背影十分柔和。
衛(wèi)憶低頭同那小太監(jiān)說了幾句話,復又轉身回來,將手中的花遞給趙玉,湊近她耳邊:“你倘若真能救回她,便考慮考慮我的說法。”
趙玉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不遠處的琴樓上傳來一陣樂聲,和著夜風,聽來有幾分悲愴的意味,像一個懸浮在空中的巨大的漩渦。
明月已老,被遮了半邊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