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馬一驚,躥跳而起,發(fā)狂一般沖下坡去,直跌了個人仰馬翻。眾人皆慌了神,待朱棡到了近前,只眼睜睜的看著一根竹茬從朱樉左臂斜插進去,登時血流如注,染得錦緞罩甲猩紅一片,十分駭人。朱棡嚇得臉色煞白,忙問:“傷到骨頭沒有?”
朱樉臉色還算鎮(zhèn)定,額頭鬢角卻也滲出汗來,吃力道:“像是沒傷到骨頭?!敝鞐灺犃瞬盼⑽⒎畔滦膩恚焓直阋獙⑺麛v扶起來,卻聽身后有人道:“慢著。”
驚得朱棡一愣,回頭一看才知是燕王朱棣也已趕到。
朱棣見朱樉半面身子已被染紅,亦是心中一顫,將眉頭皺的極深,說:“讓我看看?!敝鞐瀸⑸碜觽乳_,朱棣便俯身下去,從腰間拔出金鏨八寶的鞘刀,手腕一翻,將傷口上的長衣劃開,里面便露出血淋淋的傷口來。那口子不大,卻有竹簽從中間穿過,瞧的人膽戰(zhàn)心驚。
朱樉還要起身,只稍一動便扯動傷口,終是動彈不得。朱棣見他傷至如此,只狠了狠心,說:“二哥忍著點?!闭f罷將鞘刀伸到手臂下面,只聽咯吱一聲,穿過傷口的竹簽應聲而斷。
這一下疼的朱樉倒吸冷氣,倒是沒吭出聲來。待見竹簽被割斷,他卻忍疼笑道:“這回倒好,身上多了了物件?!敝扉β犓藭r仍強自笑說,不免更心疼起來,回身道:“快去召隨行的太醫(yī)來?!?/p>
自有侍衛(wèi)應了下去。
此時一旁太子才緩過神來,掙扎著站起身:“怎么樣,怎么樣?”聽聞太子詢問,朱樉捂著左臂翻身起來,道:“回大哥的話,只是傷了手臂,并無大礙?!碧右娝麧M身是血,不由心疼道:“傷成這樣還道無礙,快些回帳,召隨行太醫(yī)?!?/p>
眾人簇擁著太子便要離去,朱樉卻是一抬頭,叫道:“快看,那只狐貍還沒跑遠。”眾人順聲望去,果見那只雪色銀狐從坡下閃身而過。
朱棣已經聽聞太子逐狐始末,此時見那狐貍通身雪白,唯脊背之上一道赤色,正往北面竄去,便道:“別動手,看它往哪去?!痹捯粑绰?,只見箭影一閃,嘭的一聲,那銀狐已被牢牢釘在地上。回頭才見是朱棡握弓在手,射死了雪狐。朱棡面色漲紅,額頭青筋微現(xiàn),見那白狐已斷氣,方輕輕舒了一口氣,說:“這畜生險些害的我們兄弟,定要剝皮抽筋。”
眾人皆附和,又有近隨跑去揀了銀狐回來。
朱棣跨步上前,伸手撥了撥死狐,抬眼瞧著朱棡,沉吟片刻方道:“這狐貍也許有些靈氣?!敝鞐炓汇?,不屑道:“一只山獸而已,有何靈性?!敝扉σ贿吷焓謸嶂┖匿h毛,一面蹙眉打量朱棡,也不言語。此時已有人抬了軟轎來,扶著太子及秦王上了餃,一行人隨著回了大帳。
過了晌午,宮中便靜了下來,這樣熱的天兒,各宮各院的主子們都歇了午覺。王寧貞素來精神,只靠坐在廊下的藤椅上瞧著透藍的天,沒有一絲云彩。不遠處屋角上的鐵馬被日頭照著,投下濃重的影子。門前漢白玉的石基被烤的發(fā)了熱,偶有風吹來,卷帶著院子里的熱氣,讓她身上蒙了一層細汗,潮潮膩膩的,極不舒服。院子當間擺著數(shù)盆木麻黃綠的越發(fā)濃了,杏核大小的果子打了一樹,引得幾只翠鳥停于葉間,許是日頭太足,那鳥只停在那一動也不動了。
身邊侍奉的宮女緣兒坐在一旁的曲柳杌子上,手里拿著蒲扇,一下一下的扇著,也沒能帶來一絲的涼意,寧貞見她已是半閉著眼睛,便道:“你要是困了,就回去歇會?!?/p>
這一說,緣兒倒精神起來,揉了揉額頭說:“奴才不困?!鳖D了頓,又道,“這天悶的人發(fā)慌,我去給王妃倒碗涼茶來?!闭f著便起身進了大殿。
不多時,她便托著茶盞邁步出來,抬眼見宮門處匆匆跑進一人,待一細看,原是秦王身邊的小太監(jiān)蘇貴,緣兒見他一副張惶神色,心下不免泛疑惑,蘇貴本是跟著秦王去圍場狩獵,這個時候怎么回來了?緣兒將茶遞給秦王妃,說:“王妃,蘇貴早上隨殿下去狩獵,您瞧,這個時候怎么回來了?”
寧貞托起茶盞喝了一口,說:“你去問問?!?/p>
緣兒這才起身,將蘇貴叫到近前。
蘇貴見識王妃召喚,自不敢怠慢,一路疾走到了近前,低身跪倒施了禮,寧貞問:“你不是跟著殿下去狩獵了嗎?怎么自己回來了?”蘇貴回道:“回王妃的話,奴才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太子攜諸皇子也都回來?!?/p>
平日皇子狩獵少說也要一日光景,今日竟是半日的功夫就回了宮,寧貞不解,又問:“怎么這么早就回來?”蘇貴道:“今日狩獵,秦王殿下受了傷了?!睂庁懙故且汇叮酒鹕韥恚骸暗钕聜麆萑绾??”蘇貴回:“奴才只聽是上了手臂,其他的,便不知道了。”
緣兒安慰道:“王妃別急,若是傷的重了,定有人來稟報,如今并沒人來通稟,定是小傷?!币恍m(xù)說,“王爺若是知道王妃這樣惦記著,心里不知道要多高興呢。”寧貞卻是臉上一紅,啐道:“誰惦記他,傷的下不了床才好。”
正說著,只聽宮門出響起腳步聲,一行人魚貫而入,為首的正是秦王朱樉。此時早已換了醬色長衫,左臂上因為包扎略顯臃腫。跨步而入,也不看她,徑直進了大殿。
寧貞有心上去詢問,但見朱樉如此不理不睬,頓覺惱怒,一甩袖子進了寢殿。
至夜,太醫(yī)院來了一行人,往偏殿去了。寧貞照舊獨自一人在寢殿內任由宮女拆散發(fā)髻,更衣輿洗,卻聽隔壁側殿傳來極輕微的悶吭聲。寧貞將手一擺,緣兒便停了手,問:“主子,怎么了?”寧貞歪頭傾聽,才辨出是朱樉的聲音,料是御醫(yī)在給朱樉換藥,也不知他的傷勢如何。只是他平日素來痛癢不懼,此時定是疼痛難忍,寧貞縱然不愿理睬他,卻也非鐵石心腸,當下便叫緣兒將柜中瓷瓶取出,囑咐道:“這是紫金散,凡刀斧損傷,跌仆打碎,敷上即時止痛、止血,更不作膿,你去送到側殿?!本墐好蜃煲恍?,應了聲:“是?!睂庁戉恋溃骸澳阈κ裁础!本墐好u頭道:“奴婢不笑了,這就送去?!闭f罷邁步出了寢宮。
朱樉正在上藥,這一簽子穿透的左臂,表面血液凝結,內里卻還沒好,太醫(yī)只好用針將表面挑開往里撒藥。朱樉疼的鼻洼鬢角盡顯汗珠,隨極力忍著,卻也是微吭出聲。此時卻聽門上有人叩打,不知此時是誰來,江宏盛忙去開門,抬眼一看,原是王妃跟前的宮女緣兒,亦是吃了一驚。
想王妃平日從不與殿下有什么往來,此時秦王受傷,竟派宮女前來,不知是何用意。
緣兒見江宏盛,先低身施了禮,方道:“王妃知道王爺傷著了,十分惦念,便叫我來送藥來。”說著,將手中瓷瓶托出,續(xù)說:“是王妃從塞外帶來的靈藥,凡刀斧損傷,跌仆打碎,敷上即時止痛、止血,更不作膿,名叫紫金散,還請?zhí)t(yī)過目,若是用能解王爺傷痛,王妃也就心安了。”
江宏盛一愣,想著今日定是日頭從西面出來了,回身看了看秦王。朱樉亦未料及王寧貞會送藥來,頓了頓方道:”拿過來吧?!?/p>
太醫(yī)自接過瓷瓶,扭開瓶塞,聞了聞,點頭說:“這是蒙古的紫金散,中原并沒有此方,王爺可以一用。”
朱樉任由太醫(yī)用了藥,只覺手臂傷處一陣清涼,并無先前疼痛,才叫人更衣輿洗。
這藥甚是管用,只用了三五日,朱樉傷口就已漸漸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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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徐達即將北歸,謝氏忙的寢不遑安 ,整個人氣色都不好起來,儀華見了疼在心里,放下手中一干事情,幫著娘親搭理家事。算著徐達不日便要北上,這日清早儀華便叫程英將那在集市上購來的馬頭彎刀取來,程英應承下去,好半晌才從內堂出來,儀華見她兩手空空,便問:“刀怎么沒拿來?”程英有些發(fā)急,道:“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明明回來就放在北面柜子里的。”程英素來穩(wěn)妥精明,東西擺放的極有規(guī)矩,儀華也微微蹙眉:“別急,再找找?!背逃Ⅻc了頭,又回身進了內堂,儀華和小九也跟了進去。
三人找了半晌,也未見彎刀的影子,不禁泄氣。
程英急得鼻尖冒汗:“我記得真切,就是放在這柜子里面,怎么這幾日就不見了?!眱x華嘆氣:“算了,另尋別的送給爹就是了?!毙闹袇s覺十分可惜。
待謝氏差人叫儀華往前堂用飯,程英仍不甘心,又將儀華所住小樓細細找了一邊,終是一無所獲,才罷手。只是中日悶悶不樂,得空便與小九悄悄說:“定是出了鬼,不然好好的怎么就不見了?”小九白她一眼:“口沒遮攔,定是你記錯了?!背逃①€天發(fā)誓:“我若是記差了,就叫我出門掉井里!”小九戳了她的眉心,嗔道:“盡胡說,小姐也沒怪你,不提就罷了?!?/p>
直到徐達登程悲傷,程英依舊郁郁不歡,數(shù)日之后才漸漸將此事忘了。
這日醒來,秦王起身,揉了揉左臂傷處,已經大好。忽又覺一陣濕涼,問:“下雨了?”江宏盛躬身回道:“王爺好睡,已經下了一夜的雨了?!敝鞓军c了頭,吩咐宮人入內梳頭更衣,方出了側殿。
雨還淅淅瀝瀝的下著,迎面吹起一陣濕風,甚是清爽,不由精神一震,便要出門。旁邊寢宮朱漆隔扇門一開,王寧貞梳洗已畢,亦出了殿來。
二人走了碰面,朱樉愣了一愣,終究說了句:“你也出門?”
王寧貞從未見過朱樉如此,倒不自在,低了頭說:“太子妃昨日差人來,叫我往東宮說話?!?/p>
秦王也覺困窘,只唔了一聲,出了宮去。
東宮得了皇帝賞賜御酒數(shù)壇,常云月只叫了王寧貞來。寧貞自幼生長在塞外,自是愛酒之人,自入宮成親,便甚少沾酒,今日見得如此好酒又有常云月在一旁勸酒,更是一杯接著一杯,直喝到日頭偏西,方回了宮去。
常云月見她已是微醺,道:“瞧這雨還下著,待我叫了軟轎來?!?/p>
寧貞見門外細雨綿綿,并不礙事,笑著擺手:“姐姐可免了吧,我最不習慣坐轎子,還是走著回去,下雨正好,涼快涼快?!?/p>
云月攔她不住,只得叫人取了羽緞氅衣來,又叮囑寧貞侍從,萬要侍奉王妃周全,寧貞身邊侍女皆應了,云月才允寧貞出了東宮。
小雨淅瀝,灑在人身上,好像姑娘的芊指撫過,遠處的殿宇也蒙上了一層似有似無的煙霧,寧貞今日飲了不少酒,緣兒跟在寧貞身后,看著她步子還算穩(wěn)當,想這王妃酒量真是不小。
抬頭望去,不遠處的華蓋殿上,那四角攢尖殿頂被雨潤澤的分外鮮亮,有風徐徐,帶來濕熱的氣息。
出了東宮便是往西,有一處近路直通秦王宮,寧貞便順著這一道的蜿蜒石板往回走。交錯的石板路兩側皆是蔥蘢的樹木,亦被這雨水澆灌的分外濃綠。宮人往東面過來,遠遠見了寧貞一行人,便一頓步,繞過灌木另擇路走了,緣兒細看了那人背影,越發(fā)覺得眼熟,待走出數(shù)步,方想起那人像極了太子妃身邊的近侍香蘭,又憶起眾人從東宮出來的時候,香蘭確是未在左右,不知太子妃差她去辦什么差事,也未放在心上。
一行人簇擁著寧貞往回走,身旁侍女蘭珠忽然停了步子,用手一指道:“你們瞧,那不是一把刀?”
作者有話要說:本文隔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