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爐上的肉串吱吱地往外冒油,撒上一把孜然,香飄四溢,整條街上的人都沉浸在這肉香之中。不過虞雪并不餓,她中午吃了房東大嬸送的椒麻雞拌面,到現(xiàn)在還撐著。她之所以會看著這些烤肉出神,是因為進克勒青河谷之前,張爍恰好帶大家來吃過。
那些畫面歷歷在目,仿佛就是上一秒發(fā)生的事。
“張爍說,這家的紅柳烤肉是全喀什最好吃的。”她對身后的閻寒說。
閻寒會意,但沒有接話,他不希望虞雪再去想那些事。那場雪崩對虞雪來說意味著什么,他比誰都明白。事情已經(jīng)過去十幾天了,她的情緒卻一直很低落。除了睡覺,她大部分時間都對著窗外發(fā)呆,幾乎不主動跟他說話。她的雙腿也沒什么起色,這令閻寒感到奇怪,按照醫(yī)生對他說的,不出一周她應(yīng)該能下地走路。
也許是因為心病。閻寒想。
他怕虞雪天天在床上躺著太悶,于是找了一架輪椅,每天午飯后推著她出去走走,曬曬太陽。此刻,他們正在艾提尕爾廣場附近閑逛。
虞雪指著廣場對面,聲音輕細(xì):“那兒有個夜市,太陽一落山就會變得很熱鬧?!?/p>
“你要是喜歡,晚上我再帶你過來?!?/p>
“我來過好幾次,張爍帶我來的?!?/p>
“虞雪……”
“這個夜市上有很多好吃的,有個老奶奶每天8點就會去擺攤烤雞蛋和鴨蛋,可香了,哦對,還有鵝蛋。我喜歡吃鴨蛋,張爍喜歡鵝蛋。”
一邊說著,她的眼圈開始一點點變紅。可她沒意識到,自顧自地往下說:“隔壁攤子上還有李軒最喜歡的酸奶冰淇淋,我們每次來喀什,她都會拉著我過來買冰淇淋?!?/p>
“別說了,虞雪?!遍惡驍嗨?。
虞雪像是沒聽見似的,仍在喃喃自語:“李軒就是這樣的性子,一根筋。我跟她說過好幾次,晚上吃冰的不好,她偏不聽……”
閻寒將輪椅轉(zhuǎn)了過來,他彎下腰,抬起虞雪的臉,強迫她與自己對視:“三年前剛認(rèn)識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是個堅強的人,外表溫柔,內(nèi)心卻很有力量。后來我失去我的公司,你對我說,只要我肯面對,沒有什么是過不去的??涩F(xiàn)在你自己卻一直沉浸在過去,你已經(jīng)忘了對我說過的話,這不像我認(rèn)識的你。我知道這件事很殘酷,再殘酷,你還是要面對的。”
聽完這番話,虞雪的眼神一下子變清晰了,然而清晰之后,緊接著而來的是一大片模糊。她哭了,眼淚像是不受控制一樣,紛紛往外涌。每次想到和雪崩有關(guān)的事,她的情緒就會不受控制。
她推開閻寒的手,哽咽著吐出一句話:“我明白你說的??墒沁@對我來說很難,太難了?!?/p>
“不管有多難,我會陪你一起面對?!?/p>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如果可以選擇,我甚至想和他們一起死。”
“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也遭遇不測,你的家人怎么辦?”
虞雪被他這句話戳中了軟肋,她清醒了。
是啊,如果她死了,她的父母會如何?爺爺奶奶又將如何?還有,高繼明……他會難過嗎?應(yīng)該會吧,至少她還是他疼愛的妹妹。盡管這三年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什么交流,盡管他不愛她。
“我覺得我挺自私的。”她說。
雪崩發(fā)生后,她阻止閻寒向外界透露任何消息,就這么理所當(dāng)然地讓全世界都以為她死了。不管家人會不會擔(dān)心,也不管這么做會有什么后果。這是一個瘋狂的決定,但是她至今任然覺得,她沒有做錯。
“閻寒,不管你是怎么想我的,我還是想堅持自己的決定。我真的很感謝你,謝謝你能尊重我的決定?!庇菅┓啪徚苏Z氣,她變得十分溫柔,“謝謝你不問我為什么,謝謝你一直陪著我?!?/p>
閻寒聽懂了她的弦外之音,他伸手推了一下她的額頭:“你能養(yǎng)好身體就行?!?/p>
“不過,我這樣會不會拖累你?你的工作怎么辦?”
“這個就不需要你擔(dān)心了,我會處理好的?!遍惡f,“如果你實在覺得現(xiàn)在這樣是在拖累我,那就趕快好起來?!?/p>
虞雪點點頭。閻寒最近一直是線上辦公,一邊照顧她,一邊還要抽空在電腦前處理各種公事。這一切她都是看在眼里的。他說得對,如果不想拖累他,她的確應(yīng)該趕緊好起來。
可是……
虞雪看到了推著車子賣明信片的小販從身邊經(jīng)過。她突發(fā)奇想:“我們給自己寄一張明信片吧?!?/p>
閻寒納悶:“你不是不想讓別人知道你還活著么?”
“從這里往東走50米,有一家青年旅社,他們提供郵政慢遞服務(wù),我們可以選擇半年后寄出明信片,也可以一年后,兩年后。我上大四那年去了喀納斯,喀納斯有個書屋也提供郵政慢遞,我當(dāng)時給自己寄了一張兩年后收到的……”
說到這里,她忽然停住了。
在喀納斯的書屋,她給自己寄了一張兩年后收到的明信片。兩年后當(dāng)她已經(jīng)忘了這件事,她卻真的收到了。明信片上的每一個字都在提醒她,曾經(jīng)的她是多么無知。
那時的她她想得太過美好,絲毫不知現(xiàn)實正朝著殘酷的結(jié)局一步步走去。
誰又能想到呢?她竟然在高繼明宣布和莊靈霏訂婚的那一天收到了明信片??赐晟厦娴奈淖郑蠡诘孟肴プ矇?,為什么她會不自量力地寫這樣一段話?
“這個想法很不錯,給兩年后的自己寄信。”閻寒打斷了虞雪的回憶,“我去買明信片?!?/p>
虞雪很快反應(yīng)過來。她搖搖頭:“還是算了。也不知道兩年后會發(fā)生什么。”
她已經(jīng)怕了。她不想兩年之后再來一次這樣的意外。就如同兩年前的她不會想到如今發(fā)生的種種:童鳶不告而別,張爍和羅微語反目,李軒長眠于冰川下……
周圍人來人往,虞雪的思緒卻定格在了某一刻。她最近總是這樣,毫無癥狀地發(fā)呆,胡思亂想。恰好有人挑著一擔(dān)水果從她身邊經(jīng)過,一邊走一邊吆喝,她的眼神落在了水果框中,跟著那人漸漸遠(yuǎn)去。過好一會兒,她才開口問閻寒:“那個人賣的是什么?”
閻寒不知她指的是什么,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那賣水果的小販已經(jīng)走到了馬路對面。
“是無花果?!?/p>
“我以前沒見過。好吃嗎?”
“我也沒吃過?!遍惡f,“阿依米娜大嬸住的院子里有無花果樹,她說等過幾天成熟了,她給我們送一些過來嘗嘗。”
“我現(xiàn)在就想吃。”
她難得主動提要求。閻寒一聽,很高興:“那你等我一下,我去買。”
“嗯。”
閻寒走了幾步,不放心,又回頭叮囑:“你在原地別亂動,我馬上回來?!?/p>
“好?!?/p>
閻寒加快步子穿過馬路,朝那賣無花果的小販走去。虞雪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從心底涌出一絲滿足感。她也不知道她在滿足什么,就是沒由來地覺得這種情緒是她想要的,就像是內(nèi)心的空缺正一點點被填滿。
她仰起頭,喀什的天空真藍(lán)啊,烤肉的香味也比以前更誘人了,盡管她還是不餓。
那烤肉攤的旁邊是一家青旅,肉香隨著屢屢白煙往二樓的露臺上飄去。露臺很大,像是為客人們休閑而設(shè)。三三兩兩的年輕人正在各忙各的,金發(fā)的外國小伙子在喝咖啡,兩個學(xué)生模樣的女孩一人一臺電腦,像是在寫論文,年輕的長發(fā)女孩坐在一旁搖椅上打電話,一邊打一邊哭,倒像是剛剛失戀……
虞雪看著那一番景象,由衷感謝自己能夠死里逃生。她喜歡這些鮮活的生命,喜歡這忙碌卻井然有序的生活畫面。
生活就應(yīng)該是這樣?。?/p>
虞雪正在沉思的時候,一個追著氣球跑的小女孩冒冒失失沖過來,碰到了她的輪椅。輪椅滑動,她馬上站了起來,一回頭,只見那小女孩繼續(xù)往前跑著,再往前幾米就是馬路,來往的車很多。她一驚,趕緊沖了過去,在小女孩跑到馬路中間之前把她拉住了。幾乎就在同時,一輛電動車飛速開過。
小女孩驚魂未定,愣在原地半天沒動。她瞪大眼睛看著虞雪,眼神澀澀的,嘴唇動了幾下,沒說話。
“麗娜,沒事吧,你沒事吧?”小女孩的媽媽跑了過來,一把將孩子摟緊懷中,滿臉后怕。她一個勁朝虞雪道謝:“謝謝謝謝,太謝謝你了,剛才真是把我嚇壞了!”
虞雪回以一笑。
道完謝之后,她不可思議地盯著虞雪的雙腿——她是親眼看著虞雪從輪椅上站起來的。
她上上下下將虞雪看了好幾遍,話卡在喉嚨沒說出口,眼神卻說明了一切。
馬路對面的閻寒正在將無花果裝進塑料袋。眼看他要轉(zhuǎn)身,虞雪來不及思考,迅速回到了輪椅上,仿佛剛才的一切都不曾發(fā)生。三天前的晚上,她發(fā)現(xiàn)她的雙腿能動了。可她根本不明白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她竟然不想告訴閻寒,她能下地走路了。
閻寒心情很好,因為他買了5個無花果,那人送了他一個。他從袋子里拿了個熟透了的,掰下一塊遞給虞雪:“洗過的,很干凈。你嘗嘗看?!?/p>
虞雪接過,咬了一口。
“什么味道?”
她皺著眉頭想了想,回答:“不知道怎么說?!?/p>
這個味道很新鮮,甜甜的,有些軟糯,可她想不出一個詞語來形容。
閻寒往前傾了傾身子,咬住了她手中剩下的一半無花果。他的嘴唇與她的手指相觸,那一瞬間,一種奇異的感覺通過指尖,在她心頭不停地徘徊。
“還不錯。和我想象中的味道不一樣?!遍惡畣査?,“要不要再來一點?”
虞雪含糊應(yīng)了聲,又搖了搖頭。她腦子里一片混亂。她手指上還殘留著他嘴唇的溫度,那一點溫?zé)嵯袷侨紵似饋?,要不然她怎么會覺得手指越來越燙?不只是手指,好像整只手臂,甚至整個身體都在發(fā)燙。她這是怎么了!
“你怎么了?”閻寒察覺到虞雪的不對勁。
“沒什么。”她強行扭頭不去看他,慌亂地說,“我有些累,想回去了?!?/p>
“也好,回去吃晚飯吧?!?/p>
“嗯。”
閻寒推著她往停車場走。她一路上心不在焉,想到剛才的種種,她有些瞧不上自己的那些小心思。
為什么要瞞著他?明明已經(jīng)能走路了,卻不敢告訴他,白白給他增加負(fù)擔(dān)。她怎么會這么傻?
直到閻寒打開車門,抱她上車,她很自然地伸出雙手環(huán)住他的脖子。他低頭看著她,四目相對,眼神相觸。
那一刻,她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