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舊的書架，老式臺燈，真皮沙發(fā)，壁爐，擺在桌案上的富貴竹。這就是虞雪睜開眼睛之后看到的所有東西。雪崩之后，她醒了，卻是在這個充滿年代感的房間里。她閉上眼睛仔細回想，昏厥之前，停留在她腦海中的最后一個畫面是——
“閻寒。”她喃喃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你醒了？”
虞雪回頭，閻寒就站在門口。和她初次見到的時候一樣，他還是那么風(fēng)度翩翩，穿著精細而講究，襯衫的袖子上還別了一枚一看就價值不菲的袖扣。只不過三年后重逢，他身上似乎多了一些什么。她感覺到了他的變化。
閻寒走到床前，輕輕將她扶了起來，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她本想掙脫，卻使不出一分一毫的力氣。雪崩前的那一場奔逃幾乎耗光了她所有精氣神兒。
“這是哪里？”她開口，竟有些有氣無力。
“喀什?！?/p>
“喀什……還在喀什啊?！?/p>
閻寒以為她是想回家了，安慰她：“你現(xiàn)在太虛弱，等你身體好一些了，我送你回去?！?/p>
虞雪剛想說什么，一聲纖細的鳥鳴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轉(zhuǎn)頭往窗外看。
陽光燦爛，照在院子里那一片盛放的萬壽菊上。那顏色真好看，她心想，是熾熱的橙色，是希望的顏色，是劫后余生的顏色。
花叢外面是一排白色的柵欄，再往遠處看，是一片綠色的葡萄架。這樣的景象，襯著棕灰色的窗棱，就像剛出自畫家筆下的油畫，顏料似乎還未干透。
虞雪露出微笑：“這個地方很美?！?/p>
“特地找了這個有花的院子，我想你應(yīng)該會喜歡?！?/p>
“你是還記得我不喜歡醫(yī)院的消毒水味？”
閻寒默認，把水杯遞給她：“你已經(jīng)昏睡了兩天了。渴不渴？先喝口水吧?！?/p>
他不問還好，一問，虞雪還真覺得挺渴的。她低頭，一股腦兒把杯子里的水喝光了。這兩天她一直處于昏睡狀態(tài)，滴水未進，全靠打點滴維持身體。閻寒每天會不時地用棉簽沾了水幫她抹嘴唇，可她唇上還是起了一層干皮。
喝完水，虞雪舔了舔嘴唇。這個小動作沒逃過閻寒的眼睛，他說：“還渴？過一會兒再喝吧，你先休息會兒，別一下子喝太多?！?/p>
虞雪點頭。她意識到自己正靠在閻寒懷中，臉頰開始發(fā)燙。她隱約想起來，他去美國之前，有一次她發(fā)燒，他也是這樣照顧她的。也是在那個時候，她對他說，她不喜歡聞消毒水的味道，所以從小到大很少去醫(yī)院，那樣的味道讓她感到害怕。
時至今日，這句話他還記得。
閻寒將枕頭立起來，輕輕扶起虞雪，讓她靠在枕頭上，然后拿了另一個枕頭給她墊著脖子。他囑咐：“你靠著休息一會兒，我去給你煮點粥?！?/p>
“你別走?！?/p>
“我不走，煮個粥就回來?！遍惡男軠睾?，有種讓人安靜下來的力量。
可虞雪還是很惶恐，她拉住他：“你找到我的時候，附近還有別人嗎？他們怎么樣了？”
閻寒沉默了幾秒。他一直忍著不去揭她的傷口，沒想到她還是主動問了，盡管她知道答案是什么。
“我不想騙你，虞雪，可是你知道答案很殘酷。我能找到你，并且你還活著，這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最大的恩賜，我沒辦法再貪心地祈求另一個奇跡。”閻寒很冷靜地分析給她聽，“你應(yīng)該有感知，在你昏迷之前發(fā)生了一場很大的雪崩?！?/p>
“我記得?！?/p>
“我是在冰河附近找到你的，那兒離雪崩發(fā)生地很遠?！?/p>
“我去附近拍照，可是迷路了，繞了很久沒有走回去?！?/p>
“你迷路了？”
“嗯?！?/p>
虞雪也很冷靜，仿佛在陳述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不過閻寒還是捕捉到了她眼中閃過的異樣，他知道她沒有說實話，以她對冰川的熟悉程度，她不可能會迷路。
“謝謝你的迷路。”他沒有拆穿她，他是真的很慶幸。
對他來說，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既然虞雪不想說，那就讓她把秘密埋在那場雪崩下吧。他想要的不過就是她能好好地活著，而她現(xiàn)在就好好的在他面前。這就夠了。
他雙手捧著虞雪的臉，像審視一件失而復(fù)得的寶貝：“說真的，聽到那一聲巨響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p>
“閻寒?！?/p>
“嗯？”
“大家是不是還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探險隊出事了？”
“應(yīng)該還不知道。”
他好不容易才背著虞雪走出冰川，虞雪脫離危險之前他無暇顧及其他?；氐娇κ埠螅亓怂惶煲灰?，一刻都沒合眼。
“你倒是提醒了我，目前還沒有人知道雪崩的事。不過，我覺得這事還是由你開口比較好?！?/p>
孰料，虞雪向他請求：“能不能先別說？”
“為什么？”
“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解釋……總之拜托了，不要說。”
“就算我們不說，他們遲早會知道。”
“我明白。”虞雪抬起頭，眼眸中折射著陽光，可她看上去很悲戚。她說：“幾天之后，他們還聯(lián)系不上我們，肯定會報警。那時候一定會有人進冰川找我們，也會有新聞出來，說我們?nèi)姼矝]，死于雪崩。”
閻寒不可置信：“你是不想讓別人知道你還活著？”
“是。”
“理由呢？”
“我不能說。”她用盡力氣，抓住了閻寒的衣袖，“如果你相信我，不要問我好不好？等我想好怎么說了，我會告訴你的?！?/p>
“好，我不問。”
“謝謝。我不想連累任何人，尤其是你?？晌蚁Ｍ隳芟嘈盼?，我能活下來完全是個意外，我不知道會有雪崩，我不知道他們會……”說到后面，她的聲音開始發(fā)顫。
“沒事了，別太難過?！遍惡嗔巳嗨念^發(fā)，“我沒說不相信你。我怎么會不相信你呢。”
“謝謝。”
虞雪心里如刀攪一般。她想到了李軒，想到了羅微語，幾天前還在她面前放肆歡笑的鮮活生命，轉(zhuǎn)瞬即逝，從此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她看不起自己的懦弱，可是她別無選擇。在弄清楚真相之前，她不想把閻寒牽扯進來。
她的這種情緒在閻寒離開房間后達到了一個頂峰，她甚至開始出現(xiàn)幻覺，李軒的臉時不時浮現(xiàn)在她面前。
李軒說，回到杭州一定補送上次忘記生日禮物；李軒說，自從去年和洛桑一起去了唐古拉山的冰川，她好像開始喜歡他了；李軒說，下次見到洛桑，她想找機會向他告白?？上В莻€時候的她又怎會料到，她永遠失去了開口的機會。洛桑也永遠不會知道，李軒喜歡他。
虞雪眨了眨眼睛，一串眼淚直往下掉。
院子里傳來了說話聲，好像有人來了。她擦了下眼角，想去外面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事。可她一動才發(fā)現(xiàn)，她的雙腿好像沒知覺了。
房東阿依米娜大嬸給閻寒送了一籃子葡萄，這個季節(jié)正是喀什的葡萄成熟的時候。
她問閻寒：“你的姑娘好些了嗎？”
“好多了，已經(jīng)醒了?！?/p>
閻寒很喜歡這個稱呼，他的姑娘。他心底某個角落像是被太陽曬得復(fù)蘇了。
“醒了就好，多曬曬太陽。等她身體好些了，帶她一起來我家吃手抓飯吧?！?/p>
“好，謝謝阿姨。”
“那你照顧她吧，我回去準備晚飯了。改天我家的無花果熟透了，我給你送一些過來。”
阿依米娜剛走到院子門口，房間里傳來一聲響。
閻寒馬上猜到發(fā)生了什么，他沖了進去。和他所想的一樣，虞雪半倚在地上，雙腿僵硬，卻在拼命掙扎。她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腿，見閻寒進門，她抬起頭，臉色寫著震驚和絕望。
“沒事吧？疼不疼？你怎么下來了？”
閻寒把虞雪抱起來放在床上，虞雪雙手緊緊攥住他的袖子，生怕他走掉。他心里充滿了后怕：“是我不好，我應(yīng)該早點跟你說的，醫(yī)生說你現(xiàn)在不能亂動。別怕，沒事了?！?/p>
“我的腿怎么了？”虞雪的聲音有些顫抖。她真怕是她想的那樣，很多電視劇就是這么演的。
“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只是在冰川被凍僵了，一時沒恢復(fù)而已，過幾天就會好的?！?/p>
“真的？”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虞雪已經(jīng)不記得閻寒是否騙過她了，不過閻寒這么信誓旦旦，她的心總算落地。而她也后知后覺意識到，剛才這一摔，真是疼啊！
閻寒看虞雪咬著嘴唇強忍的樣子，伸手想幫她揉揉。結(jié)果他剛一碰到虞雪的膝蓋，虞雪覺得更疼了，立馬推開他：“你別碰，我自己來?！?/p>
“好，那我去給你煮粥?！?/p>
“你先別走。”虞雪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剛才外面那個阿姨跟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我想去外面曬太陽，你能不能抱我出去？”
“抱……你出去？”閻寒故意加重了“抱”字。
虞雪知道他使壞，瞪了他一眼。三年后再見，他還是那樣，無論外表變得多么成熟多么穩(wěn)重，骨子里還是他，喜歡不分場合跟她開不正經(jīng)的玩笑。
就在虞雪腹誹的時候，閻寒將她抱了起來，她驚得大叫：“你干嘛？”
“不是要抱你出去曬太陽嗎？”
“等一下等一下?！庇菅┚o張，給自己找了個完美的借口，“我想看書，你幫我拿本書?！?/p>
“這里沒有書?！?/p>
“我背包里有。我的包呢，我的包放哪兒了？”
閻寒放下虞雪，從客廳找來了她的隨身背包，只見她從里面拿出了一本《敦煌史話》。他這才想起，她學(xué)的好像就是壁畫藝術(shù)。他聽賀宜杉說過，虞雪上學(xué)期間的專業(yè)課成績一直位列前茅，他不明白她怎么會想到半路出家學(xué)攝影。
事實證明，她無論學(xué)什么都能讓人有驚喜。
這就是他的姑娘，他愛的女孩。
他問她：“你出門隨身帶著書？”
“嗯。”
“去冰川徒步還帶書？”
“帶啊。無聊的時候看。”
“既然拿到書了，那就去曬太陽吧?！遍惡鹚?，出門。
他才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想看書，反正他是真的想抱她。
院子里有個躺椅，閻寒把虞雪放在了躺椅上。
虞雪腿腳不太方便，她一動，書掉在了地上，一張明信片從中滑落。她怕閻寒看到，迅速撿起明信片塞回書里，找了個借口打發(fā)他走：“你去煮粥吧，我餓了?！?/p>
“喝白粥嗎？”
“蔬菜粥。”
“好?！?/p>
伴隨著閻寒離開的腳步聲，虞雪的心跳得飛快，像是懷揣著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她捧著那本《敦煌史話》，下意識攥緊了書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