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繼明這輩子最難忘的一天，是2010年的11月25日——感恩節(jié)。
入了冬，即便是以陽光聞名世界的南加州也免不了開始刮寒風(fēng)。高繼明從車上下來，風(fēng)吹亂了他的頭發(fā)，他沒顧上，從后座提了一個的紙盒子進(jìn)屋。天雖冷，他的心情卻很好。紙盒子里裝著的是給虞雪的禮物，她將在后天一早抵達(dá)加州。
掏出鑰匙，開門，食物的香味撲鼻而來，高繼明有一剎的失神。他看到餐桌上琳瑯滿目的食物，煙熏魚、凱撒沙拉、火腿披薩……他瞬間餓了，然后馬上想到，原來今天是感恩節(jié)。廚房的烤箱內(nèi)冒著滋滋的聲音，應(yīng)該是母親為了節(jié)日特地準(zhǔn)備的火雞。
好快，又一年的感恩節(jié)到了。
高繼明從小就對這一天有特殊的感情，不只是因為有豐盛的食物，還因為他的母親虞心悠很在意這個節(jié)日——她是被虞家收養(yǎng)的，從一個在孤兒院受盡欺凌的女童一躍成為虞家的千金小姐，從此萬眾矚目，一生幸運。那么巧，她就是在感恩節(jié)那天被收養(yǎng)的。
為了感恩，也是為了紀(jì)念。
每年的感恩節(jié)，虞家熱鬧得就像一個曠世盛典。從高繼明記事起，一直到虞雪出現(xiàn)在他生命中，這場盛典愈演愈烈。
高繼明將紙盒擱在一邊，幫傭阿姨Lisa從廚房端出了火雞，看到他，朝他點頭微笑。
“我外公不在？”
“他和太太，還有虞先生一起去超市了?！?/p>
高繼明點點頭。Lisa說的虞先生就是虞雪的父親，虞昭和。虞雪和她母親遇到點事情耽擱了，沒趕上航班，得晚兩天才能飛到加州。他剛才提進(jìn)來的這個盒子里裝著給虞雪的禮物，他想給虞雪一個驚喜。他想，虞雪一定會喜歡。
“我爸媽呢？”
“他們在樓上，你可以去叫他們下來了，晚餐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虞老先生和太太應(yīng)該也快回來了。”
高繼明上了三樓。父母的房間門沒關(guān)嚴(yán)實，他在樓梯口就聽到了里面?zhèn)鱽淼某臣苈暋?/p>
“不行！這太荒唐了！”是虞心悠的聲音。
“為什么不行？你不會真把自己當(dāng)成你爸的親生女兒了吧？別忘了你本不姓虞，Reuben和小雪也不是什么所謂的兄妹?！?/p>
高繼明心一驚，父親提到的是他的英文名字，Reuben。
可是這跟虞雪有什么關(guān)系？
“算我求你，趕緊打消這個念頭吧，你若是跟爸爸提這事，他非氣瘋不可。他一直把Reuben當(dāng)成親孫子，怎么可能會答應(yīng)讓Reuben和小雪結(jié)婚！”
“你怎么知道他不會同意？他再固執(zhí)，也總得尊重孩子們的意思吧。小雪對Reuben的心思你看不出來？這肯定不是妹妹對哥哥的感情。再說了，你爸爸的想法就一定是對的嗎？他看好的孫媳婦是唐教授的女兒，那個說中文連舌頭都捋不直的混血小姑娘。Reuben是我生的，我最清楚，他肯定不喜歡這樣的女孩?！?/p>
虞心悠似乎慢慢被說服了：“那你覺得Reuben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小雪那樣的？”
“不是小雪那樣的女孩，他喜歡的就是小雪！他那點心思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這個做父親的。我想你應(yīng)該也看出來了。”
“可是……”
“親愛的，你聽我說。我承認(rèn)我確實有私心，可我有這樣的私心并不是什么壞事。你爸爸百年之后，財產(chǎn)終歸是要分給孩子們的，與其便宜外人，為什么不能留給自家人？Reuben和小雪結(jié)婚，不管對你哥哥一家還是我們一家來說，都是最好的選擇?！?/p>
“真的……真的嗎？我有點害怕，我覺得爸爸肯定會生氣。”
“別怕，你不敢說，那就我來說?！?/p>
爭吵聲漸漸平息。透過門縫，高繼明看見父母擁抱在一起。父親輕輕拍著母親的背，母親的情緒也平復(fù)下來了。
他轉(zhuǎn)身，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門，靠在門板上深呼吸。
心細(xì)如他，早在很多年前就察覺到了父親了焦慮。父親曾含蓄地對他提過，母親畢竟不是虞昭和的親生女兒，他們夫妻倆為了虞家的產(chǎn)業(yè)辛辛苦苦打拼一輩子，很有可能落的個給別人打江山的下場?？伤趺匆矝]想到，父親會想到這樣一個主意！
原來，他們都看出來了——虞雪對他的感情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兄妹之情。
他又何嘗不是呢！
他往床上隨意一趟，靠在枕頭上，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他聽到了樓下傳來劇烈的爭吵聲。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下樓的，但他永遠(yuǎn)不會忘記這一幕。他外公，從架子上拿了一個花瓶，狠狠地朝他父親砸了過去。
頓時，尖叫聲，瓷器碎裂聲，哭聲，不絕于耳——
停留在他眼前的最后一個畫面是父親額頭上不停地往外涌的血，還有母親哭著打急救電話的樣子……
可外公似乎并沒有消氣，他身子顫抖著：“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心思，你唆使心悠，想讓Reuben和小雪結(jié)婚，不就是惦記著虞家的財產(chǎn)么？想都別想！我虞昭和用命換來的這一切，只留給我的外孫和孫女，不會留給你這種心懷叵測的人！Reuben和小雪也只能是兄妹，這輩子都是！”
高繼明像一尊石像，渾身僵硬地躲在客廳門后。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進(jìn)客廳，但他知道，他和虞雪這輩子只能是兄妹。
他回到房間，把那只裝著禮物的紙盒子提上閣樓，放在了柜子的最頂上。
既然注定不能愛，那就假裝從沒愛過吧。
確實有點可惜呢。不過好像也沒關(guān)系，她會比他幸福，她以后遇見的每個人都會比他好。至少——他們敢愛她。
2010年的感恩節(jié)就這么驚心動魄地過去了。
很多年后，虞雪生日，高繼明才把這一份遲到多年的禮物送給了她。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遇到了命中注定的人，那個人在生日宴上向她求婚了，她答應(yīng)了。
回到家，虞雪打開盒子，里面裝著一只琉璃風(fēng)燈。
2009年的夏天，高繼明和虞雪在土耳其度假。
虞雪在街頭的雜貨店中看上了一只琉璃風(fēng)燈，店主為了哄她買下，給她講了個一聽就是瞎編的故事：在瑪雅文化的傳說中，月圓的夜晚對著琉璃做的風(fēng)燈許愿，默念心上人的名字，那個人就會愛上你。
虞雪信了，當(dāng)即決定要買。店主喜形于色，出了一個很離譜的價格。就在虞雪要付錢的時候，高繼明阻止了她，勸她別上當(dāng)。
回到國內(nèi)，虞雪還惦記著那只風(fēng)燈，她耿耿于懷，念念不忘，埋怨了高繼明很久。
2010年的冬天，高繼明去伊斯坦布爾出差，他特地找到那家店，買下了那只琉璃風(fēng)燈——它還在貨架上擺著，除了虞雪，沒有人會傻到為了一個瞎編的故事出高價，他相信店主人不止對虞雪一個人講過這個故事。
2017年的春末夏初，虞雪過生日，這份原本就屬于她的禮物晚了7年才到她手上。
她拿起風(fēng)燈，仔細(xì)端詳了一遍，又把它重新包好，放在了柜子最頂上。
遲到了的，又豈止是一份禮物。
有些過往，塵封起來或許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