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窗外工人的號子和呼喊聲吵醒。天剛蒙蒙亮,遠(yuǎn)山的清影滲出晨曦,時有的微風(fēng)夾帶塵埃。我起身,脖子僵硬,肩膀酸痛。這張床還是太小了,枕頭也不舒服,一場糟糕的睡眠?;蛟S也不該整夜開著窗,讓夏夜涼風(fēng)在屋里兜圈。
我望向窗外,一艘拖拽船將半條大橋從廢墟中拖了出來。居民對看不到盡頭的重建工程感到沮喪,然而他們能做的只是低下頭,躬下腰身,繼續(xù)揮動手中的小錘,修復(fù)家園。
不過,這一切還是結(jié)束了。
我決心寫寫這段經(jīng)歷,不需要選擇特殊的一天作為動筆吉日,今天就很好。
首先,我需要將我如何來到這個世界寫清楚。我生于C市,在那里度過了十八個年頭。十九歲時C市毀于地震,家中唯我一人幸存。
我舉家遷至位于C市對角線盡頭的城市,開始新生。在新家庭和新朋友的關(guān)心、資助和憐憫中,我在陌生的城市度過了飛逝的大學(xué)時光。畢業(yè)后,我計劃橫穿全國,終點便是C市。
盛夏的城市在熱氣中搖曳,攢動的人頭如沸水般起伏。我并不厭惡這氣氛,比起冷清的故鄉(xiāng),這種吵鬧在為我打氣。一個多月后,我終于穿過大半國家,來到了某個縣城車站,這里有全國唯一一趟通往C市的綠皮列車。
一切燥亂都在車站消失了。伴侶不愉快的爭吵,孩子的哭喊撒潑,泡面和廁所混雜的味道,都消失了。眼前,只有幾根剝漆的柱子,手寫的時刻表,坐在臺階上瞇著眼睛避暑的環(huán)衛(wèi)工人。
只有三節(jié)的綠皮火車打破了不可思議的平靜,它劇烈地咳嗽,喘著粗氣停下。
我猶豫片刻登上了車。老火車幽幽啟動了。我懷疑車頭根本沒有一位火車司機,是這老鐵皮擅自行動起來。
當(dāng)我同綠皮火車一道向西,穿過淡水湖盤山繞嶺時,我們又一次遇見了地震。
青山劇烈搖動,發(fā)生了山體滑坡。落石、鐵軌、老火車和我一并跌入霧氣繚繞的深淵,將我在舊世界的故事終結(jié)。若這故事能傳回故鄉(xiāng),大概也是對失蹤人口家屬的一種安慰,那便是失蹤并不等同于死亡,于我甚至勝于新生。
強風(fēng)雨露迎面而來,陳舊鋼鐵翻入云中,新世界正粗暴剝離舊世界的附屬物。這樣的描述并不夠清楚,也缺乏邏輯常識,但這就是實實在在發(fā)生的,我由高山墜落至天空的故事。
醒來時,小雨已經(jīng)停止。我從柔軟的草甸上爬起來,驚訝的發(fā)現(xiàn)身體仍保持整形,沒被摔得四分五裂。回望,不見殘骸青山;眼前,只有一條泥濘小路。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yuǎn)至近,是一個年輕女孩兒。她高個兒頭,白皮膚,深栗色長發(fā)扎成一條粗麻花,一雙褐色大眼溢出激動的淚珠。她猛地?fù)涞轿颐媲埃话炎テ鹞业氖滞螅”〉募t嘴唇說了句我聽不懂的話。當(dāng)時我對白島語言一無所知,我們手舞足蹈,似是兩種生物跨種交流。
最終她放棄了努力,拉著我向森林深處走去。
我跟著她穿過藍(lán)色的樹林,擁擠的小鎮(zhèn)鋪展開來。我們躲入人群,擠過雨后熙攘的街道。期間,女孩兒買了一條棕色長裙給我套上,扔掉我扎頭的電話線,替以一條花巾。她扳著我的臉,顫抖順著她纖細(xì)的指尖傳來。
接著,我們遁入小路和陰影,繞過高低不平的粗糙小樓離開鬧市。穿過迷宮后,又鉆進一棟民宅,這間屋子隱蔽又窩囊,活像是地下組織的據(jù)點。一進屋,女孩兒就鎖上前門,推開后門,帶我又穿過一條秘徑,來到了一棟三層小樓前。
這是座小型圖書館。舒適的大廳有許多低矮的書架,堆放著歪七扭八的書本。圖書管理員模樣的老人坐在大廳打著瞌睡。珠兒大聲咳嗽兩聲,搖了搖桌子上的響鈴。接著,她又帶我登上閣樓。
假如當(dāng)時懂得白島語言,我會立刻停下腳步,詢問女孩兒:“你是誰?這是哪兒?你干嘛緊張?”
她大概會答道:“我是珠兒,這是白島。因為你重要,所以我緊張?!?/p>
“重要?為什么我會重要?”
“因為那扇門。你剛剛打開了那扇門來到這里,死的傳說又活過來了,所有人都看到了?!?/p>
她是個嘮叨的女孩兒,應(yīng)該會喋喋不休地繼續(xù)下去:“你或許還不明白開門人意味著什么,那意味著……你可能會有意無意的掌握那方法。我們不能讓任何人把你據(jù)為己有——皇帝、革命者、商人還是海盜,誰都不可以?!?/p>
“只有我才可以擁有你?!弊詈螅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