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珠兒的這套說辭十分矛盾。為什么你可以擁有我?你又要做什么?可否換個動詞,好不那么物化女性?
然而我在當(dāng)時算是個啞巴,眼前則環(huán)坐著世上最能言善辯的一群人。陸續(xù)有各式各樣的人通過各式各樣的暗道出現(xiàn)在擁擠的閣樓,他們齊刷刷瞪大眼睛注視著我。憂愁,不安,指指點點,嘰嘰喳喳,一副典型的知識分子的憂懼模樣。
故事很簡單:我因意外從舊世界掉落于此,引起了顯著的氣候現(xiàn)象——這現(xiàn)象在迷信的白島世界中十分不吉利,代表著那個厄運即將回歸。出于各種原因,許多人想找到我,而這場比賽的勝利者,是眼前這群無能又怯懦的知識分子。
在他們眼中,除了他們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壞蛋,近處就有最大的兩個:珥拾島群上有一位皇帝和一位總督,他們彼此對立,卻來自同一家族,骨子里流著一樣的壞血。他們一定已派出人手開始搜尋我。
“我知道這很突然,出乎意料,前所未有,不可想象……”珠兒站在這群人中央,她仍然激動地語無倫次,胡亂比劃了許多個手勢,“但是,但是這一切真的就這么發(fā)生了,她真的就在我們面前了?!?/p>
“我們得保護她?!敝閮捍瓜录绨?,環(huán)視所有人。
“可是我們能怎么保護她呢?”有人問。
“姜加?!敝閮毫⒖陶f出了這個名字。
在座者一齊抽氣,陷入了更深的恐慌中。似乎比起同這位姜加合作,他們寧愿將我直接送給珥拾家族。嘰嘰喳喳地低聲討論要將閣樓頂翻,珠兒一聲喝住。
“在座的大家看起來是失去了最后一點風(fēng)骨,我自行想辦法就是了?!?/p>
更大的哀呼傳來,學(xué)者們像無可奈何的祖輩哭求歇斯底里的第三代手下留情。年紀輕輕便呼風(fēng)喚雨,讓我對這女孩兒敬畏三分。
最年長的學(xué)者由人攙扶,顫顫巍巍離開板凳,半躬下腰,翹起一塊地板。年輕人抬出箱子,再由老者用鑰匙開啟。
箱子里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慕饚?。審查過后,珠兒滿意地點點頭,又稍顯歉疚地對所有人說:“我們的努力……都是為這片世界好。”
說罷,她便帶著抬箱的年輕人離開閣樓,我則和散發(fā)著酸腐氣息的老者們尷尬對坐。烈日熄火,群云燃燒。終于,在黃昏最后一束余光消亡前,幽幽的開門聲傳來。皮鞋踩踏木板的聲音,門軸刺耳的尖叫。我回頭看,他們來了。
珠兒和抬箱人讓開,后面便是姜加。他個子不高,有著黑頭發(fā)、黑眼睛和紅嘴唇;穿黑外套、黑褲子和黑靴子。好在銀耳環(huán)與銀手鏈添了些別的顏色,讓人不至以為他是黑白色盲。
打一進門,他便用三白眼直盯著我,仿佛不需介紹就得知我是重要人物。他的眼神極其兇惡冷酷,然而出現(xiàn)在這樣一張孩童般的臉上只令我覺得有趣,于是我便毫不客氣的回敬對視。
“你要不要接受這份任務(wù)?”珠兒問他。
他簡單點點頭。
“我們需要簽些什么合同?”珠兒問。
“不,沒有合同,我不想留下任何紙面證據(jù)?!苯佣⒅閮海澳阋矐?yīng)清楚,這可不是什么能簽合同的項目?!?/p>
“那么,我們明天就出發(fā)?!敝閮赫f。
此話一出,那群學(xué)者紛紛起身,一擁而上勸說珠兒三思后行。我已忘了于何時我徹底放棄了回到舊世界的希望,唯一可記住的是——起初我以為這群人是要帶我離開小鎮(zhèn)尋求支援。我還納罕為何這件事會如此興師動眾。
當(dāng)晚有五六位老學(xué)者開始為珠兒打包行李,一位公主要啟程,整座圖書館城堡便積極運轉(zhuǎn)起來。珠兒拿出詞典和歷史大部頭充當(dāng)我未來的教材,好心的為我準備了皮箱,贈送我許多衣物。我還以為這是送別饋贈,一時感動。
翌日,白云集卷,陽光刺眼。興奮的我和帶著一臉起床氣的珠兒搬運行李,姜加并不是紳士,倚著大門盯著我們忙碌。
馱運行李的動物我從未見過,它像是披著毛皮的迷你犀牛,腦袋還有兩個柱狀凸起。
這奇怪的生物令我不安,雖然我知道全世界有各種各樣神奇物種,但牛、羊、豬卻大體相同。如今眼前這動物又是什么?它有兩個圓柱形的犄角,從眉骨向兩方生長;有牛一般大腹便便的腹部,四肢卻像大象那樣粗壯。
我越發(fā)恐慌。此地遠望無山,近看無嶺,目所觸及之處滿是山巒般的白云和空曠藍天。直到我來到港口,才意識到自己已來到荒唐世界。
寬廣的橋港直入云霄,壯美的濃云匯成海洋。
成群的飛鳥是這片海洋的游魚,而風(fēng)聲和云起則是海風(fēng)與浪。龐大的貨運飛艇緩緩入港,張開鰭翼,順著連接島嶼的纜繩減速,悠長鳴笛。白色云朵和蒸汽隨著它的航行四溢翻滾,群鳥南飛。
珠兒匆匆趕來,看到我的驚恐模樣,問道:“怎么?你老家不是這個樣子?”
我的家鄉(xiāng)怎會這樣荒唐?此地是高山之頂還是云中孤島?海洋和大陸又在何方?
姜加并不理會我的失神。我茫然隨他穿過擁擠吵鬧的水手和商販,來到了稍顯落寞的角落小港。我們登上纜船,噪人的發(fā)動機響起,蒸汽同煤煙一并傳來,船開動了。
我牢牢抓住扶手,破船靠岸令我一陣暈眩。兩條最大的橋港貫穿島嶼,云朵上??恐S多貨船。島嶼中央成了忙碌的卸貨廣場,工人們開著簡陋的鏟車來回搬運貨物,商販也聚成一圈兜售啤酒和食物。
姜加帶我們離開人群,來到了他的船邊。他的座駕擁有一種我從未想象過的形態(tài)和模樣。鋼鐵筑成了通體漆黑的圓潤流線體,兩側(cè)有巨大的鰭翼和四面螺旋槳,活像一只巴拉望巨扁。
“姜加號,我的另一條命?!苯诱f。
姜加用老式鑰匙打開姜加號。船艙雖有些局促,但厚實可靠,內(nèi)襯是有點老氣的深紅亮漆木頭。他帶我們來到臥室,里面有一張上下鋪,圓形窗前是原木色桌子和兩把椅子,簡單整潔。
我們放下行李后來到了船頭的駕駛艙。船體正前方是一圈茶色玻璃,一張半圓形桌子居于后部,使得大半個艙室處于空白狀態(tài)。
姜加坐在桌子上,對珠兒說:“坦誠布公,說說你的想法?!?/p>
珠兒沒有猶豫,答道:“我要去四處遺跡?!?/p>
“做什么?”
“做些研究,告慰前人?!?/p>
“意義何在?”
“給你錢,就是最崇高的意義。”
姜加露出挑釁的微笑,問:“對于遺跡,你知道多少?”
珠兒利索地答道:“珥拾的海墓,突蘭的波鴉山,蘇蘭朵的鏤空城,還有奪冷峭壁內(nèi)的那扇黑門?!?/p>
姜加審視著珠兒,問:“你何時做的調(diào)查?知道波鴉山遺跡的人并不多,即便你是個學(xué)者?!?/p>
“那是我的事情?!?/p>
“你看起來早就計劃好了。如果這女孩兒沒出現(xiàn),我猜你也會有自己的行動吧?”
“這個女孩兒是命運賜予我的機會,我很清楚?!敝閮憾⒅?,“我可以理解你的無法理解。”
姜加擺擺手:“罷了,如你所說,給錢即是意義。我們先去珥拾的海墓?!?/p>
“為什么是海墓?珥拾家族肯定已得到了消息,他們會警戒起來?!?/p>
“正常人只會逃走,我們才迎難而上?!苯咏Y(jié)束討論。
此時,我才終于找到插話的機會。我比劃著詢問他們要帶我去哪。
姜加看著我,用我僅會的詞語說:“不?!彼又忉?,我并未聽懂,卻從他的神情明白了其中意思,“你再也回不去你的家鄉(xiāng)了,姑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