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回到雙子島后,度過了一段相當平靜的時光。盛夏的清晨,遠山綠野蒙著一層細雨,烏云離開時留下了霧。我只蓋一層薄毯,常在潮濕的上午坐在床上發(fā)呆,又開始懷疑起眼前的生活是夢還是真。
有時我會和珠兒在庭院中閑逛。竹林和桃花當然美麗,只是蚊蟲也多了起來。地面泥濘濕潤,石板也被泥水弄臟,于是我們又只能返回亭子,整日喝茶、閑聊,回憶和猜測關于海墓和黑塔人的一切故事。
有時我們會看到珥拾蘭,他并不問我們在海墓遇見了什么,也不知道我們遇到了珥拾銀靈。他偶爾看書,更多時抽煙,絕大部分時間干站在亭子中望向遠山。事實上,他也只有這么幾件事情可做,因為他沒有任何愛好,既不欣賞舞蹈,也對音樂和繪畫一竅不通。
直到他的幕僚們再次齊聚于高閣,他才重新找到了活力。珥拾總督讓人把閣子的簾子卷起來,好讓初夏的陽光照徹廳堂。很難想象這樣光亮的地方討論的是讓人不安壓抑的未來,每一句話都讓我忐忑不安。
首先,珥拾蘭和他的幕僚商討下一步要將我們送去哪處遺跡。
“西方?!币晃卉姽俸喍痰卣f,“那里的局勢雖然一如既往的緊張,但仍算是當下最安全的地方?!?/p>
“我們可以借著探索遺跡的機會順道和蘇蘭朵人、屠茶人以及太波人談一談?!蔽墓俜_隨身攜帶的黑皮小本,上面密密麻麻記著許多東西,“蘇蘭朵和屠茶的貿(mào)易競爭越來越激烈了,八藩區(qū)上周聲稱將繼續(xù)擴大大盾在白島的結(jié)算范圍。更麻煩的事情來自北島,莫氏人和蘇蘭朵人的沖突越來越頻繁了。那里的確變得不安定了,我們應該讓他們冷靜下來?!?/p>
“更何況除了西方我們哪里也去不了?!钡ば阏f,“就我所知,奪冷人仍然排外閉塞,他們僅僅開放了四條貿(mào)易通道,整個南方的海域都窒息的平靜。北方的情況你也清楚,一直是那個樣子?!?/p>
“北方的現(xiàn)狀能保持多久?”珥拾蘭問道。
“很難預測,但夏天是個關鍵時點。”她解釋道,“夏天會讓北方天氣的障礙統(tǒng)統(tǒng)消失,結(jié)束停戰(zhàn)也就變得可能了。”
珥拾蘭修長粗糙的指頭敲打著桌子。
丹秀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我想問的是,我們還有必要繼續(xù)探索黑塔人遺跡嗎?我們都已明白這位小姐同遺跡根本沒有任何關系,那我們?yōu)楹芜€要繼續(xù)這個危險的旅程呢?”
“你得搞清楚一點?!辩硎疤m指了指珠兒,“我們并不是他們探索行動的主導者。在我們逮到他們以前,他們就自顧自開始了探索,我們不過是這場行動的贊助者罷了?!?/p>
“必要還是存在的,這世上已經(jīng)沒有成本如此之小的,并且可以一直讓珥拾英感到擔憂和不安的行動了。探索遺跡對我們沒有任何壞處,只會帶來新的機會。我們和他們,”他指指自己,又指指我們,“就像是一場投資活動的雙方,大家都期待著從對方身上得到回報。”
見到有人想要開口反駁,珥拾蘭張開大手打斷了他們。他說:“我知道你們想說什么,你們想說這世上仍然有人害怕黑塔人,對嗎?我想問在座諸位一個問題,你們有誰親歷過一百年前的那場戰(zhàn)爭?你們有誰親眼見過黑塔人?”
見到亭中所有人面面相覷的有趣場景,珥拾蘭垂下手,說道:“沒有。沒人見到那場戰(zhàn)爭,沒人見過黑塔人是什么樣子。告訴你們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那就是人類很難恐懼自己沒見過的東西。”
“如果感到不安,我們可以知會我們的盟友,但完全沒必要大張旗鼓的宣揚我們找到了開門人,因為民間總有些什么都怕的傻瓜蛋會把這件事情鬧的越來越大。但珥拾英會一直擔憂的,他太老了,他從直面過黑塔人的父輩那里繼承了太多膽怯。”珥拾蘭最后說,“我們按兵不動,且看他的動作?!?/p>
上午的會議結(jié)束時,珠兒對我抱怨:“只有散會的時候,我才想起來自己參加了這狗屁會議?!闭麄€上午,我們頭昏腦漲的聽他們來來回回的討論,插不上嘴,也不知要問些什么。
我們逃跑似的乘坐纜車來到下島。炎夏昨日仿佛還只是遠方的影子,今天就忽的來到了面前。潮熱悶熱的濕氣從街巷一團團涌來,遠景搖搖晃晃被蒸上了天空。
我們在下島享用了一頓有些油膩的午餐,之后又不情愿的回到高閣應付煩擾的會議?,F(xiàn)在他們討論的是如何去西方,去和誰接觸,和蘇蘭朵的聯(lián)系會不會觸怒屠茶人。他們又說起八藩區(qū)愈發(fā)顯露野心,甚至想組建自己的護航隊。
很快,我就倚著椅背睡著了。中間醒來一次,發(fā)現(xiàn)并沒有人在乎我是否參與討論,這的確讓人不舒服。我側(cè)過頭,發(fā)現(xiàn)珠兒也睡著了,姜加也在神游,于是又安心睡過去。再次醒來,夏夜已降臨,明和丹秀也離開了,只剩下珥拾蘭和幾位年長者在討論細節(jié)。不一會,仆人推上來餐車,是水煮青菜、檸檬油煎鳥肉和海鮮粥。
我和珠兒終于精神起來,一面吃一面打量他們的神情。他們對眼前的食物表現(xiàn)出寡淡的興致,甚至嫌餐具礙事,不耐煩地推到一邊。
不久,剛出去的仆人又折回來,低聲對珥拾蘭說:“門衛(wèi)通報,阿施卡先生來了……”
“讓他進來?!辩硎疤m帶著些許訝異抬起頭,“把丹秀也叫回來?!?/p>
看來這位阿施卡先生一定是個重要人物。很快,仆人帶著他出現(xiàn)了。他敲敲亭子木柱,珥拾蘭配合地說:請進。
阿施卡個子很高,穿著考究,戴著一架金絲細邊眼鏡,披著一襲深藍色翻毛大衣,有一頭油亮的棕發(fā)和一絲不茍的臉龐。他的眼睛是淡藍色的,嘴唇同皮膚一樣白里透著淡粉。
他對珥拾蘭微笑一下,寒暄道:“別來無恙?”
珥拾蘭點點頭,請他坐下。就坐后,阿施卡向我、珠兒和姜加微笑了一下。
“這幾位是?”
“開門的人以及保鏢。”
“保鏢和主顧?!敝閮杭m正道。
阿施卡開門見山:“沒想到這么快就見到了你們,而我此行來的目的也多少算是與你們有關。”他轉(zhuǎn)向珥拾蘭,“你給我的信件中說過想讓他們探索遺跡,對嗎?那不如來突蘭島群,探索波鴉山脈吧?!?/p>
珥拾蘭沒有作答。這時丹秀回來了,她向阿施卡點頭致意,安靜地坐在了一旁。
“波鴉山脈并不在你們的控制中吧?!辩硎疤m問。
“是的,白頭軍在那里有營地,差不多有兩百多人駐扎。”
“聽說情況不太安穩(wěn)?!?/p>
“你是說白頭軍,還是游擊隊?”
“都有?!?/p>
“白頭軍的確是不太安穩(wěn)的。夏天到了,攀衣河要解凍了,船可以向下游駛來,鐵軌也通暢了?!卑⑹┛D頓,“誰都清楚在冬季沒辦法戰(zhàn)爭,而夏季對雙方則都是個機會。我們的那根炸椒也安定不下來了,整天嚷嚷著要集結(jié)游擊隊。所以我邀請你們來探索波鴉山脈的遺跡——這當然只是個借口罷了,我是來請求支援的?!?/p>
“炸椒想開戰(zhàn)?”
“至少要擴大游擊隊的據(jù)點,深入白頭軍后方的村落和叢林,爭取在暖和的時候多占據(jù)些地盤。這是無奈之舉,因為想開戰(zhàn)的恐怕不是炸椒,而是珥拾英?!卑⑹┛ㄌ嵝宴硎疤m,“聽說他給白頭軍運送了一大批物資,其中有三十多門花角鹿火炮,五十艘裝備機槍的蒸汽重艇,還有兩千把察金步槍。除此之外,珥拾英開辟了第三條航道,可以直接通往北突蘭的航道。如果沒有你們的幫助,我怕游擊隊建立的優(yōu)勢會逐漸喪失。”
珥拾蘭沉默許久,說道:“或許時間到了,我們應該派遣托蘭戟騎兵和地面部隊進入南突蘭?!?/p>
“哥哥,現(xiàn)在不是時候。”丹秀說?!拔覀兂惺懿蛔∫淮问 N覀儎倓偘捕ㄏ聛?,只過了十多年的安穩(wěn)日子?!?/p>
“好了,過幾天再做決定?!辩硎疤m不耐煩的結(jié)束了對話。
晚餐也升了級。珥拾蘭叫廚子多做幾道大菜,他們要去會客廳喝些酒。我們?nèi)送窬芰搜垼谑菍⒆郎系暮啿痛虬鼛ё?,準備返回住處?/p>
好在林間氣息清新宜人,腦袋終于能喘口氣。珠兒對我說起剛才的阿施卡先生:“他是南突蘭游擊隊的領導者之一,另一位領導者便是他口中說的‘炸椒’,游擊隊長阿爾科考?!?/p>
我點點頭。阿施卡的確很重要。在他到來的短短時間內(nèi)便帶來了變數(shù),可能會改變我們的下一個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