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笑，笑得令人匪夷所思。
等簡喬登機，秦東安全地把我和簡遲送到原子公寓的時候，我依然沒能猜透它背后的深意，或許，它壓根沒有什么深意。只是我的記憶中已有太久沒有更新過簡喬的笑容,于是他近來每一回對我露出的笑總能準(zhǔn)確無誤地讓我心里平地騰起一朵蘑菇云。
按了樓層數(shù)，我拎著畫筒，簡遲背著書包，電梯門轟然關(guān)上，朝十八樓升上去。
簡遲今天穿著一件不太合尺寸的棉大衣，一路甩著兩只水袖，看上去很像一名令人心酸的殘障兒童，并因此在機場鬧出一場笑話——正當(dāng)秦東在機場商場里付飲料錢的時候，簡遲遭遇了一個據(jù)說長得很可愛的同齡小女生的搭訕，而搭訕的內(nèi)容是問他會不會表演用腳夾著樹枝在沙堆里寫字的絕技……于是此刻他正試圖從肥大的袖子里把手頂出來，可總是顧此失彼頂了幾次也不成功，顯得有點焦慮。
我看不過去蹲下來幫他把手從袖筒里拔了出來，問：“這衣服誰買的，快能裝三個你了?！?/p>
“姑姑買的?！彼龑χ覐埩藦堁劬?，在我臉上跟尋寶似地搜尋了幾秒，問：“你怎么好像一點也不生氣？”
嗯，順便把袖子推高了一點，至少這讓他十個挺漂亮圓潤的手指能見上一眼天日，隨口說：“嗯？我生什么氣？”
“老爸和別的阿姨約會，你不生氣？”
我聽得頭暈?zāi)垦Ａ艘魂嚕拔以撋拈T子氣？”
“你討厭老爸？”
“倒不是?！?/p>
簡遲胸有成竹地點了點腦袋，說：“那就是喜歡了?！?/p>
我被噎住了，嘴角不禁抽搐了兩下。
“姑姑說你肯定很生氣，叫我一定別問?！彼脛僮窊?，企圖撓破我的喉嚨讓我徹底失聲。
“那你還問。”我心想：吼吼，連侄子的衣服號子都能記得這么飄忽，居然沒忘教導(dǎo)他在我面前要積點口德，她也知道亂說話的人全該去喝硫酸么？
我突然冒出一個很暴力的想法：我想把簡魚給射殺了。
簡遲攤了攤好不容易露出來的手指，說：“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有沒有生氣?！?/p>
呵呵，什么殺敵上陣父子兵，這小子的戰(zhàn)斗力絲毫不遜于他爹地，我心里的小人兒還來不及舉槍就熱烈地吐了兩口白沫就地為他倆跪了。
十八樓到了，我假死狀地從電梯里飄出來，同時抱定了一個主意：在接下去的幾天里，除非這小蘿卜頭上廁所發(fā)現(xiàn)沒毛紙，否則我絕對不出手幫他任何忙。
結(jié)果在之后的相處中我這個邪惡的設(shè)想始終未能實現(xiàn)——簡遲真是個不怎么麻煩的小子，除了睡覺時需要有個門神拱衛(wèi)他以外，其他實在沒什么需要動用我的地方，反倒是我這個睡在客廳沙發(fā)上的門神讓他造成了巨大的困擾，比如第二天早晨當(dāng)他見到頭上抹著鍋灰的我端出一盤攤得跟仙女散花似的荷包蛋時明顯受到了驚嚇，之后漸漸露出鄙視并憐憫的表情，這讓我深深感到了挫敗，頓生摔門咆哮而去的念頭。
為了盡量讓這兩天的伙食顯得多元化而不是每一頓只出現(xiàn)外形隨意的蛋類，我甚至在微博上違心地關(guān)注了“最愛學(xué)做飯”和“做飯其實很簡單”，在轉(zhuǎn)發(fā)了一條關(guān)于怎么燒一碗回鍋肉的微博后，晶晶頭一個跳出來回復(fù)了一百四十個驚嘆號，沉落則緊隨其后簡要地用以下表情表達(dá)了她的感想：(-_-)……
我無暇顧及她倆，在廚房里放下剛剛死而復(fù)生的橘子手機，扭頭問正趴在茶幾上做數(shù)學(xué)作業(yè)的簡遲他爸爸到底哪天回來。
他把兩面已經(jīng)算滿加減法的草稿紙揉成了一個團，舉起一個富士大蘋果低頭咬了一口，問：“干嗎？你想老爸啦？”
我望著平底鍋里一堆像剛剛不幸被雷劈中的肉，說：“不是，我怕他再不回來就見不著兒子了?！?/p>
只見簡遲拿蘋果的手哆嗦了一下，假裝鎮(zhèn)定地說：“我今天把營養(yǎng)午餐全吃光了，應(yīng)該撐得到明天。”
這話更讓我惆悵地想立馬撞鍋子死去……
客廳里的電話響了，簡遲抱起來一聽，立刻捂著話筒嘀嘀咕咕了幾句，當(dāng)中偷偷看了一眼正焦頭爛額的我，那眼神亢奮地就像馬上可以把我和桌上的草稿紙一起塞進(jìn)碎紙機絞碎了一樣。
我知道他正在跟他爸告狀，說我是個只會在廚房攪屎跟投毒的巫婆，不由深呼吸了一口借此平平氣，結(jié)果氣一順手一松，又往湯鍋里加了小半瓶醬油……我絕望地把湯鍋蓋蓋回去，選擇眼不見為凈。
簡遲跑過來把電話擱在離油膩膩的爐灶有點遠(yuǎn)的案臺上，捏著鼻子嗡嗡地說：“老爸要和你講話。”他的臉色被廚房里的味道折騰得發(fā)怏，把嘴巴鼻子捂得很嚴(yán)實，隨時可能讓自己背過氣去，卻絲毫沒有要逃生的意思。
我把一對油爪子往圍裙上胡亂抹了抹，神情委頓地接起電話。
“怎么，簡遲說你想我了？”簡喬平和的聲音伴隨著書頁的翻動一起飄進(jìn)耳朵里，讓我處在一片被自己掃蕩后留下的狼藉中激動到想哭。
于是我張了張嘴，說了句事后讓我很想把鍋鏟捅進(jìn)自己胸口的話。
我很深情地說：“是挺想你……”
那邊翻書的聲音停了幾秒，我趕緊補充：“能趕緊回來燒頓飯。”
簡喬笑了笑，從那種笑聲中我可以分辨出他正很無奈地夾著他的眉心，他問：“打算燒點什么？”
我聳著肩膀夾住電話，走回去拎著菜鏟往鍋沿上刮了刮，忐忑地說：“回鍋肉和蛋湯。”
“回鍋肉？到哪個步驟了？”
振臂甩了甩，一片肉依然容貌堅毅地留在菜鏟上，我說：“到它們?nèi)阱伒子悬c鏟不下來的那一步?！?/p>
“蛋湯？”
我掀開鍋蓋，“聞著像敵敵畏……”
簡遲不失時機地溜到我邊上，一下一下跳起來朝話筒嚷嚷，“老爸，廚房被毀了，早上她還打破了……”我趁他最后一次跳到肩膀邊上的時候順利往他嘴里堵了片肉，他瞳孔驟然放大，一下呼吸順不過來，扶著爐灶蹲下來呸呸吐了一陣，好不容易緩過來，抬頭怨念地望著我：“你﹑你虐待兒童！”
簡喬顯然聽到兒子的控訴，簡短地給我指了一條明路：“你們叫外賣吧?！?/p>
按掉電話后，我揉了揉太陽穴，一臉沉痛地問簡遲：“你爸說讓我們叫外賣，你不介意吃盒飯吧？”
這話一出，簡遲前一秒還跟只誤服耗子藥的死鵪鶉一樣倒在地上，下一秒已經(jīng)是捧著太陽花的好兒童狀一蹦一跳地去冰箱上找貼著的電話了。
……
折騰了一晚上，等簡遲睡著后，我泡了杯熱騰騰的濃茶站在陽臺上吹風(fēng)。
我們的城市在冬季里極少飄雪，但是一旦風(fēng)是風(fēng)雨是雨起來也毫不含糊，恰巧簡喬走的當(dāng)晚又有一撥冷空氣南下了，陽臺上沒有暖烘烘的空調(diào)，更顯得這個吹風(fēng)的行為實實在在是一個相當(dāng)二百五的行為，很快我的手指被凍住了，手中的茶也涼了。
卻不太想走。
故地重游，一時情難自禁，我又很可恥地陷入了某種歷史的回顧。
被刻意沉寂的時光像缺了角的沙漏，一點一滴蘇醒過來。我站在曾經(jīng)簡喬站著的地方，與他一樣，采用一種微微前傾的姿勢靠在欄桿上俯視十八樓底下盤桓的濃稠夜色，印象中那時候的我正把腦袋貼在他背上，兩只手松松垮垮地抱著他的腰，跟他說著話，而他一直沉默不語。
我記得我說了什么，我也記得最后他是怎么回應(yīng)我的。
他捉住我的手轉(zhuǎn)過身來，攬住我的腰輕輕把我往懷里帶——簡喬給了我一個擁抱。
他的胸膛很溫暖，溫暖地讓人枕在上面隨時可以安然睡去。
那是一個沒有一點*的擁抱，沒能夠帶動任何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可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吐息……如今想起來哪一樣依舊是一種折磨，只是一旦記起來，又止不住地想要記起更多。盡管這些畫面早已被我埋藏在心底連自己也看不見的地方了，過了這些日子，再把它們翻出來揀一揀，每一幀都是很奢華很恍惚的。
恍惚得，好像它們并沒有發(fā)生過。
在直淺的時候，沉落曾跳起來罵我是神經(jīng)病，沒人格，一提到簡喬，腦子就能立刻不在服務(wù)區(qū)。她說按正常人的思維，誰不是一遇上疼痛就像遇上納稅一樣總會想盡辦法規(guī)避，這是一種最本能的自我保護，而我的兩個半腦卻生得十分反人類，越是哪兒疼就越是往哪兒撞，非得撞到還剩一口氣了才肯學(xué)乖。我現(xiàn)在不得不承認(rèn)她說的話字字在理，我的確是神經(jīng)病，還病得不輕，這一口氣好不容易將養(yǎng)了兩年，一拐彎居然又忘記得裝一裝乖，扮完了廚娘還想撞撞墻。
又繞回這里了。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段時間以來我心里交替上演著忐忑和坎坷，究竟是為了什么。
真是很沒人格啊。
恰巧又一股風(fēng)劈頭蓋臉沖到腦門上，我打了一個激靈，這才揉了揉凍僵的鼻子回到屋子里，關(guān)門的時候踢到了門邊一株盆栽。
由于簡遲第一天就對我進(jìn)行了耳提面命，說什么“這盆甘蔗是老爸最喜歡的，你千萬別亂碰，他會生氣”，于是我趕緊蹲下來左右察看，幸好只是踢中了盆，我一面避開風(fēng)口把盆栽往墻里挪了挪，一面想著當(dāng)時自己沒忍心給簡遲科普下，這盆甘蔗不是一盆甘蔗，而且，其實它并不怎么討他爸的歡心。
它是我買的，一株節(jié)節(jié)高。
前年六月底，我和簡喬剛領(lǐng)了證，我順理成章地搬來原子公寓跟他一起住，他開了門看到我站在巨大的行李箱邊上捧著這盆節(jié)節(jié)高，露出一個冷淡疏離的表情。
他幫我把箱子拎進(jìn)門，問：“手上這棵是什么？甘蔗？”
我說：“這是我拿來恭賀自己喬遷之喜的?！?/p>
他說：“你就送自己一盆甘蔗？”
……
我完全沒想到這個為人精細(xì)到無懈可擊的男人竟然對這盆長得很甘蔗的植物表現(xiàn)出了最大限度的人道主義精神——它居然還生機盎然地活著，同是簡喬一手養(yǎng)大的，它看著比簡遲還茁壯一圈，這讓我莫名地有點傷春悲秋。
因為從它的長勢看來，那時的我的確審美異常。
作者有話要說：消失了三天，回到家安頓好就來更新了。
預(yù)先知會下大家，接到編輯通知，《浮生橋》到6W5Q字左右要入V了。
初步估計下周四左右。
到時候的留言和長評我會很勤快地送積分的。
清水烹茶，肉末熬湯。
我的文一直是這么個調(diào)調(diào)。
喜歡這篇文的孩子，留下來吧。